黄河河务是清王朝的一大政务，历代皇帝都曾给予了相当的重视，置官吏，拨专款，选能臣，常检查，并专门设立了主管黄河事务的河东河道总督(也称东河河道总督或东河总督，驻节山东济宁)，总辖河南、山东两省境内的黄河事务，综览全局，筹度机宜。但是，多年来河臣们经手河务，贪污中饱、因循苟且、尸禄保身，已经形成很深的恶习，积重难返，每年徒费国家大量的“工帑”，还时常发生水患。道光帝情知其中龌龊，决心大力整治，于是选中了“出膺外任已历十年，品学俱优，办事细心可靠”的林则徐，于1831年(道光十一年)，特授其为东河总督。林则徐恪尽职守，兢兢业业，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不仅在治理黄河堤防，而且在整饬黄河官吏、扭转办事风气等方面都取得了显著的成效，深得道光帝的好评：“向来河工……从未有如此认真者”，“动则如此勤劳，弊自决矣。作官皆当如此，河工尤当如是。吁!若是者鲜矣。”

黄河

首先，林则徐办事勤勉，认真务实，以身作则，一丝不苟。在初到任的时候，正值严冬，朔风撕扯，冰冻雪阻，但是他决然不顾，下车伊始，就立即投入河务。一面督修运河，一面敕令豫、鲁两省黄河地段各道厅加意慎防，不许稍涉松懈，以防河道中的积冰冲击堤岸，对于所遇到的积存冰块，要随时敲打，使之顺流东注除去壅遏之患。同时，又及时把年内为河堤增培土工所需的银两依所设之道按次发放。等到立春过后，河冰渐解，豫、鲁黄河安然无恙，他把此情及时据实上奏朝廷，以“仰慰圣怀”。1832年(道光十二年)春节未己，林则徐便前往河南东部察看黄河两岸各防厅的料垛情况。料垛是由高粱秆、杨柳枝和泥土混合而成的垛子，系治河防堵的重要物资，更是修防堵口的第一要件。根据修防的需要，料垛必须放在工段附近，这样一来与从河中挖出的冰块、冻土及其它兴工杂料混合相间，再加上兵夫住宿的堡房，狭窄的河堤就显得十分拥挤。但也正因为如此河吏们得到了贪污作弊的机会。多年来，他们蝇蝇苟苟，投机钻营，为此玩出了许多舞弊花样。如，把好的秸料堆放在堤上作为“门垛”，在容易蒙混的底层架井虚空，或用朽黑腐烂的秸秆冲塞，曰之“滩垛”、“底厂”，更有理旧翻新名曰“并垛”，以旧盖新名曰“戴帽”。如此，则关乎无数生命直至社会稳定的河工第一要务就变成了修防第一弊端。林则徐在出发前就已经知道“堆料积弊，更仆难终”，在细心检查勘验的过程中，不仅真实地发现了诸如此类的许多问题，而且还更为清楚地认识到了它们对河防的极大隐患，心情十分沉痛，于是，针锋相对、革除此弊的决心也更加坚定了。他一反前任河督马虎了事的常态，亲自从黄河北岸的曹考厅查起，一直往西到黄沁厅，然后问渡而南顺流东查，再从归河渡过北岸，查验下游的曹河、粮河两厅，计时一月有余。“豫东黄河多至十数厅，所储岁料数千垛，皆徒步抽验其虚实”。林则徐处处细心拆翻，周历履勘，在每垛夹挡之中，逐一穿行，量高宽丈厚薄，相新旧验实虚，有松即抽，有疑即拆，按垛计束，按束称斤，无一垛不量，无一厅不拆。他在河南兰仪厅蔡家楼查验出其情重于霉烂短斤的剁底掺杂潮湿物料情况时，立即决定将该厅同知撤职，并要他赔偿损失。大规模的全面检查结束后，林则徐专门上了一道《查验豫东各厅料垛完竣折》，详细陈述河工诸弊及其整顿的情况。3月8日，林则徐察验到河南开(封)归(德)道属的上南厅工次，忽闻报告虞城县上汛十六堡底厂存秸56垛失火被焚。他当机立断，首先敕该厅勒限赔补，堆贮候验，然后迅速赶赴现场，逐垛丈量，拆束过称，询问当事人，考诘主任官，查线索，找原因，直至元凶被据实查出，毫不留情地给予了相应的处分，又束结上奏，详陈其情。接着，进一步勘查了河南境内黄河南岸睢宁厅、商虞厅虞城上汛、上南和厅荥泽汛、兰仪厅兰阳汛等地，都要亲自步入滩头堤上，发现真实问题，“谆嘱各道预筹防守大汛事宜，以免临时周章”，严令各厅属责任到位，加强防范，或择要镶护补缺，或整理料物，或做防风埽。林则徐身为河督，任上虽然只有近半年的时间，深入堤坝，实地调查，尽职尽责，颇多建树。从现有史料看，作为黄河河工，他曾先后上奏26折，做到了上情下达和下情上知，也因此获得了更多的理解和支持。林则徐第一次以河务专员的身份临河图治，严谨求实、一丝不苟的作风更博得了沿河兵夫居民的啧啧称赞，以至他每到一地兵夫居民观者如堵。

林则徐到河工现场亲自查验

1841年(道光二十一年)，因禁烟获罪，林则徐被革职查办，发配新疆伊犁充军。北上西进至扬州时又奉“免谴戍，襄办东河河工”的上谕，折至河南祥符工地。这是林则徐仕途生涯中最后一次跟黄河河务直接打交道，以戴罪之身更属唯一。当地士绅和民众听说林则徐将来，无不喜悦，彼此相与欢呼。当林则徐戴罪来到祥符工地的时候，黄水滔滔，河事孔亟，刻不容缓，他顾不得途程疲惫和屈辱、沉痛的心情，即刻投入抗灾治水。原来，黄河在当年6月16日清晨又从河南开封西北南厅祥符汛三十一堡决口。河水冲垮护城堤直进开封城内，适逢淫雨连绵，水势日涨，开封城墙坍塌十六段一百二十余丈，街市水深数尺或丈余，庐舍堙没，肆市尽闭，“横流所过成荒沙”，“水面浮尸如乱麻”，“老鸦飞去烟尘昏，沿堤奔窜皆难民”，“城中万户皆哭声”，“是时在官同震惊”，甚至文武官员竟然集议要放弃开封，迁民洛阳，另立省城，忘却下游万千民命。洪水巨流顺势东下，一泻千里，河南的开封、商丘、淮阳，安徽的凤阳、太和、五河等六府被淹，而临近的蒙泽、郑州、中牟、内黄、封丘、孟津等十多州县也受波及。清廷不得不派重臣王鼎前去主持抗汛。林则徐因为曾在河东河道总督及江苏巡抚任上长期与河、淮、江、湖打交道，积累有丰富的治水经验，而被王鼎力荐转至河东前来襄办河工。他首先建议王鼎趁秋季少雨的时节，立即组织两岸受灾民众赶造挑水大坝。之后，“追随星使(王鼎)，朝夕驻坝”，昼夜勤劳，一切事宜，都认真加以赞画。“日夜坐与士卒同畚锸”，但终因疲劳过度，奔驰成疾，既发鼻衄，又患脾泄。9月，又在河工工地缉口查灾，丈量地段长三百零三丈，勘明下游五府二十三州县被灾人数。然而，最令人痛心的是，就在这样的危急时刻，那些贪官污吏见林则徐如此卖力，竟制造出种种流言蜚语进行造谣中伤。面对“苛刻催促之名，已纷然传播”的情势，林则徐依然不退让、不躲避，报定“肝胆披沥通幽明，亿兆命重身家轻”的信念，继续早出晚归，辛劳奔波。以至于口堵工竣，道光帝仍然下旨“于合龙后，着仍往伊犁”的消息传出，百姓闻之，皆扼腕叹息，多有潸然泣下者。

林则徐与王鼎

其次，林则徐奉公廉洁，痛恨贪官污吏和尸位素餐、敷衍国事之徒，从政向来“驭左右严”。当他授任河督，东河之吏属官员“闻公至，皆悚励惧，旦夕严劾”，先自警惕起来。在治理黄河的过程中，更是坚持从严要求、依法办事的原则，对渎职、失职人员依法查处，严惩不怠。其实，早在做江南道监察御史的时候，林则徐为官第一次接触黄河事务，就依法查处了河南黄河工事舞弊案。具体情形是：1820年(嘉庆二十五年)，黄河在马营口决口，未及完堵，后又在河南兰考南岸决口，泛滥成灾，清廷出重帑予以整修，但绩效并不明显。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当时因河务失职已经被虢去河南巡抚职务仅以主事衔留办河工的琦善仍然措置无方，纰漏万端，致使料贩乘机囤积居奇，河工待料迟延，终于招致洪水再度肆虐。林则徐经过调查核实真情后，愤然上奏予以揭露，并建议敕令地方官吏“严密查封，平价收买，以济工需”。该建议得嘉庆帝允许而实施，不仅加快了工速，还较好地保证了工程质量。在任河督期间，曾先后处理多名愆责官员、吏属与兵丁。河南商虞厅料垛被焚案查明后，对负有责任的该管通判沈赐恩依法着补，巡查不力的该营协备杜曰让也依例赔补，其他责无旁贷的委员及兵丁也都受到了相应的处分。对在蔡家楼料垛弄虚作假的河南兰仪厅同知依法予以撤职，并责其赔偿损失。在山东巨嘉汛查得督工不严，致使河床挖得深浅不一，因而埋下产生淤泥并可能堵塞河道隐患的该汛主簿徐恂摘去顶戴，重新督工展宽，以督补情形决定去留的处分。林则徐力振因循，“以防意者防川，以纠心者纠吏”的严法治黄作风，给河吏们以较大的震动，也使“工员难以藏掩”，“群吏公牍，不能以虚词进，风气为之一变。”

林则徐

第三，林则徐治理黄河与以往的最大区别是，他从不因循守旧、恪守成规，而是注重调查研究，向有关人员谘访寻求，不断地总结经验教训，摸索治黄的新方法、新路子。如，他总结出了用碎石抢险的经验和边施工边起净“泥龙”以提高工速的办法。以前，每当河水湍急冲击堤岸时，人们往往束手无策，后来想出来用碎石自堤上往下倾倒，大力加固堤坝的方法，而且实践证明因此使堤坝不至于溃塌，功效甚著。林则徐虽未经历，面对人言凿凿、异口同声，便在埽前有碎石的地方，细加测量，悉心揣度，“缘埽工势成陡立，溜行迅急，每易淘深，是以埽前之水辄至数丈，而碎石斜分入水，铺作坦坡，既以偎护埽根，并可纡回溜势。”修防河工大都在每年的早春开始，但是此时的北方多半还是河冻时节。施工地段往往要凿起两三层冰块才能掘到下面的冻土，将冻土打碎了，再使用畚来撮掬。但是打碎了冻土，底下的水便渗了出来，只好一边挑土一边舀水，待次日已经又结成了几层坚冰。沿堤一带，是出土必经之地，夫役们抬雪挑土，来来往往，撒满泥浆，北风吹来，就冻积而成了一条条的“泥龙”。对此，以前常常是工段挑完而泥龙尚未除净，越积越多，不仅挑运更加费事，一经春雨，更有可能冲进河心，堵塞水道。林则徐发现这一隐患后，严饬工员夫役，凡挑完一段即起净一段泥龙，因而大大地加快了挑运的速度。另外，林则徐经过实地考察，对河工形势有了较多的了解之后，在治属寓所墙壁上绘制了黄河的全部形势图作为指挥施工的依据，“孰夷孰险，一览而得”，非常真实，有如临其境之感。开始使用比较科学的图表指示办法指挥施工，既摆脱了仅在文字上打圈圈的传统习惯，又可防治河吏们弄虚作假。由于长期在途查验河工，林则徐还绘制了《河壖雪辔图》，用于记事。遗憾的是，此图今天已经踪迹难觅。另外，对于黄河治理过程中多少年来剜疮补洞的积习，林则徐很不满意也很不满足，他用心钻研根治黄河的重大举措，初步形成了改黄河由千乘即利津河入海，以克服河患的改革方案。他还意欲总结历代治黄经验希冀编辑成册，此意恰与张际亮整理编撰《东河水利》的建议不谋而合：“虽执事(对林则徐的尊称——引者注)驻节之始，必先整饬旧俗，树之风矩，然诚博采前人之论，列审于今日之情形，核修守，综动料，于春汛后举之，其书正在益，即成其入奏无不可也，似不至滋物议、耗经费”。但是因为不久林则徐即奉调任江苏巡抚，更因为这种治河方案是个“非常之议”，实行的阻力很大，既可能引起黎民恐慌，也为风水之说所阻，更有流言相讥，“明察疑烦苛，独清众亦忌”，“明知不行，不敢饶舌。”林则徐没能把它直接向朝廷提出，这个很有意义的计划就只好搁置下来。设身处地地看林则徐确实是苦衷难言，最终不得不忍痛割爱。

林则徐治水图

作为政治活动的重要组成部分，林则徐治理黄河断断续续前后共计23年，集中在河南布政使任上、河东河道总督时期和广州禁烟革职西戍留河襄工期间。林则徐治黄有其与众不同的特点：一曰认真，二曰廉洁，三曰勇于改革。他在致友人的信中曾对自己的治河体会做了概括：“工次之事，总以勤、慎、廉、和四字处之”。然而在腐败不堪的末期封建社会里，意欲以一人之力而挽狂澜，实在是太渺小了，对于千疮百孔，积弊深厚的清朝黄河河务，林则徐虽竭尽心力，注定只能聊补一二。在回顾戴罪于河南襄办河工这段时日时，他不无痛心地说:“中州河事，旧腊本可合龙，所以迟回反复者，只由于在工文武，心力难齐，譬如外科之治疡疽，未必肯令一药而愈。迨局势屡变，几成大险之症，而向之明知易愈而不愿其遽愈者，至此亦坐视而莫知所措，言之可为寒心。”今天，我们回溯这段历史，意在一方面有助于现实的治黄工作，另一方面有利于时人加深对林则徐伟人人格的认识，从而进一步领悟更多的人生道理。

·渠长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