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冲在沧州道的酒馆听说了柴进乐善好施的名声,上门来拜访,林冲这样自报家门:「〖相烦大哥报与大官人知道,京师有个犯人迭配牢城姓林的求见。〗」
从这段自我介绍就可见林冲的谦卑,他一没有说自己做过教头,二没有报出姓名,只说自己是个犯人,姓林。他不想在人前托大,仰仗自己的名声做敲门砖,因为林冲是个讲究个人尊严的人。因此,他也不强求,听说柴进不在庄上,便告辞离去了。
谁知却在半路上撞到了打猎归来的柴进马队。林冲心里猜到那人多半是柴进,却「不敢问他,只自肚里踌躇」。林冲的性格的一大特点就是「踌躇」,内心天人交战,左右为难,无法定夺。正如他妻子在岳庙被人欺侮,他愤怒地将那人肩膀扳过来,却发现是高太尉的儿子高衙内时,心里固然怒火万丈,那拳头多想轰在高衙内脸上,终究还是软了下去。一个动作之间,就费了多少踌躇!
跟林冲的相见,是柴进在《水浒传》中的首次出场,因此作者着意地要将他皇室后裔的气势与小孟尝的气度铺陈、渲染出来。
光是描写柴进的那段唱词中,就用晋王李克用和汉武帝刘彻来形容柴进的威风(我怎么老把“柴进”打成“差劲”)。
写他的面貌和衣着也是贵气逼人。「龙眉凤目,皓齿朱唇」,「身穿紫绣团龙云肩袍,腰系玲珑嵌宝玉绦环」,好一副帝王之相,贵胄之风。不过实话实说,光靠一个外貌描写可不能让人信服这个人有皇室仪度,其实后来我们通过柴进一系列的举止言谈,发现柴进除了排场大一点,银子多一点,眼神高一点,衣服靓一点,其实和江湖好汉没什么本质区别。
他其实只是一个早就没落了的贵族,早就称不上贵族,只能算是个庄家富户,并无权位,也没有驭人之才,也没有胸怀雅量,只知散财与游冶,和如今一些腐败堕落的官二代有什么区别呢?
还是有的,官二代出事了可以抬出爸爸,柴进出事了可以抬出丹书铁券,可惜,这张废纸时隔上百年,早就没了效力。虽不至于是废纸,但也就是一层窗户纸了,所以后面,我们看见殷天锡随手就将它捅破了。柴进转瞬落难如鸡,和其他好汉哪有两样?
没错,作者要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你柴进好像富贵得不得了,其实和其他落草的好汉一样如鸡。
可是此时,作者还没有表露这层意思,此时的柴进出场的气派和气度还是很令人折服的。
瞧他见到林冲时的姿态,「纵马前来,问道:『这位带枷的是甚人?』」虽然言语客气,不直呼“犯人”,但是那种鲜衣怒马、傲视左右的风采已然托出。
林冲就很谦卑了,见柴进过来问话,「慌忙躬身」回答。柴进一听对方是林冲,赶紧「滚鞍下马」。用通俗话讲,这就是“英雄惜英雄”。
林冲的谦卑与忍让体现在方方面面,我觉得这种谦卑是他对自己现在囚徒身份的快速自我认同,也就是接受和认命。遇到劫难,林冲他的选择是先认了,然后熬过去,期冀历劫之后再回到往日的好日子。因此他不论是对柴进还是对两个公人,都谦恭到极点,低到尘埃里去了。
言谈时他自称「微贱」,受到款待他不停起身相谢,即便是柴进庄上的洪教头那样倨傲无礼,他也能够忍耐,毫无怒气。
《水浒传》的心理描写是不多的,中国文学传统不像西方,会那样铺陈地描摹心理。可是林冲的心理描写算好汉中最多的了,他遇到什么都要仔细想一想,「踌躇」一番,再做决定,这种人就是严谨、细致,不肯有半点意气用事,不肯出半点差错。
所以当林冲见到衣衫不整、大大咧咧的洪教头时,他心里就琢磨起来:「庄客称他做教师,必是大官人的师父。」「急躬身唱喏」。洪教头对他不理不睬,他也「不敢抬头」。
林冲这个的性格,真是深不可测,而且难以理解。他明明是英雄,非要表现得如同一滩烂泥。他拥有虎豹之才,却常常在效猫犬之行。
然而可以想象的是,林冲依靠的不仅是本事,更多的是这种察言观色的能力和谦恭瑾细的习惯,让他能够在官场渐渐高升,得到高俅这种人的信任和重用。如果不是天命难料,突然插出高衙内这桩事来,林冲今后说不定会官运亨通,死后最高的评价也就是“大宋京师官场中的一股清流”,然而我们知道,“清”多半也只是表面现象,私底下是迫不得已要同流合污地“浊”下去的。
柴进见洪教头对林冲很不客气,自己面上很过不去,便向洪教头介绍了林冲的身份:「东京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林冲「看着洪教头便拜」,洪教头却「不答礼」,只傲慢地说:「休拜,起来。」林冲又给洪教头让座,洪教头「亦不相让,便去上首便坐。」
「柴进看了,又不喜欢。」柴进已经盘算着要修理修理洪教头,因为洪教头这已经不光是瞧不起林冲的问题了:我主动引荐的人,你也不搭理一下,这是不给我面子啊!
柴进有意要撺掇两人斗一斗,让林冲把洪教头的气焰给压下去。可是林冲这么循规蹈矩的人,真不是随随便便能撩拨得动的,柴进花了好大一番力气才让林冲明白了自己心意。
洪教头先是表示不相信林冲的本事,跳起来要跟林冲打。柴进心想正合我意,便问林冲心下如何,其实是想让林冲接受挑战。可是林冲只是谦卑地说:「小人不敢。」
可是这样一来,洪教头更以为林冲不行了,态度也更嚣张了。柴进心里火得不行,便自作了主张:等月亮上来就开打。
林冲心里却犯难了:这洪教头是柴大官人的师父,一棒把他打翻了,柴大官人面子上可过意不去。他又开始「踌躇」了。
柴进看出林冲心中的不安,过去解释洪教头其实也刚来不久,自己跟他并不熟,林冲这才放下心来。但是真打时,林冲还是藏而不露,迟迟不肯出狠手,可把柴进急死了。当时柴进拿出一锭二十五两的银子,往地下一砸:谁打赢了谁拿走,给我打!
林冲这才终于get到柴进的真意:「柴大官人心里只要我赢他。」于是林冲一招就把洪教头挑翻在地。柴进看着洪教头土狗般的丑态,乐呵呵地将林冲请到后堂饮酒去了。
林冲在柴进庄上待了好几天,终于到了沧州牢城营报到。这段情节,和后文一段很类似,大家可以翻到武松在孟州牢城营的遭遇,对比阅读,会发现程序经过简直一模一样。都是先有其他罪犯提醒:有钱给钱,有关系给关系,不然被杀威棒打死,扔土牢里害死。然后都是差拨出场前来索贿。接着都是去堂上见官营,给钱的就没事,不给钱的就吃一百杀威棒。
这两段情节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武松和林冲的态度截然相反。武松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完全不鸟你,既不给钱,还跟差拨对着干,要吃杀威棒时还跟官营叫板:要打就用力打,打轻了不快活。要不是施恩出手,武松多半要把命送在牢城营里。
林冲从一开始就显得很恭顺,因为他不像武松,他还有家业有妻子,他没有放弃希望,武松则是家破人亡,已经孑然一身了。因此武松不管不顾做了大爷,林冲则选择做了孙子,将差拨和官营伺候得很痛快。免了杀威棒,还顺利得获得了一个轻松差事,去看守天王堂。
林冲何曾想做孙子呢?他也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目睹这等官场乱象,他只能叹息:「有钱可以通神,此语不差。」
吊诡的地方就在于,不论是没屈服的武松,还是屈服了的林冲,最后都走上了同样的道路:落草。这正是《水浒传》所昭示的:世道黑暗,无人自保,你逼我反,不得不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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