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卒岁》:怨恨之深,无不来自恩情之切

©Robert Kipniss

《琼美卡随想录》辑录木心先生散文46篇。在书中,读者可以一如既往地体会木心行文“丰沛而娴熟”的技巧,他“善用汉赋般的奇字”以及“在别人说不下去的地方说出别开生面”的话的特色。

卒岁

木心

怨恨之深,无不来自恩情之切。怨恨几分,且去仔细映对,正是昔日的恩情,一分不差不缺。

如此才知本是没有怨恨可言的,皆因原先的恩情历历可指,在历历可指中一片模糊,酸风苦雨交加,街角小电影院中旧片子似的你死我活。

每当有人在我耳畔轻轻甘语,过了几天,又响起轻轻甘语,我知道,不过是一个仇人来了。

也许这次,唯独这次天帝厚我,命运将补偿我累累的亏损,数十年人伦上的颠沛流离,终于能够安憩于一个宁馨的怀抱里,漏底之舟折轴之车,进坞抵站,至少没有中途倾覆摧毁。

然而这是错觉,幻觉,二十年前,三十年前,公元前,甚至史前,早已有过这种错觉幻觉。漠漠的爱,不足乐亦不足致命,惟有爱彻全心,爱得自以为毫无空隙了,然后一涓一滴、半丝半缕、由失意到绝望,身外的万事万物顿时变色切齿道:你可以去死了。

此时,在我听来却是:曾经爱过我的那一个,才可以去死了。

噫,甜甜蜜蜜的仇人,数十年所遇如此者不仅是我。

仓皇起恋 婉转成仇

从文字看来,也许称得上剀切简美,所昭示的事实,却是可怕 之极——确是唯有一见钟情,慌张失措的爱,才慑人醉人,才幸乐得时刻情愿以死赴之,以死明之,行行重行行,自身自心的规律演变,世事世风的劫数运转,不知不觉、全知全觉地怨了恨了,怨之镂心恨之刻骨了。

文学还是好的,好在可以藉之说明一些事物,说明一些事理。文学又好在可以讲究修辞,能够臻于精美精致精良精确。

我已经算是不期然而然自拔于恩怨之上了,明白在情爱的范畴中是决无韬略可施的,为王,为奴,都是虚空,都是捕风。明谋暗算来的幸福,都是污泥浊水,不入杯盏,日光之下皆覆辙,月光之下皆旧梦。

当一个人历尽恩仇爱怨之后,重新守身如玉,反过来宁为玉全毋为瓦碎,而且通悟修辞学,即用适当的少量的字,去调理烟尘陡乱的大量人间事——古时候的男人是这样遣度自己的晚年的,他们虽说我躬不悦,遑恤我后,却又知优哉游哉聊以卒岁,总之他们是很善于写作的,一个字一个字地救出自己。救出之后,才平平死去。还有墓志铭,不用一个爱字不用一个恨字,照样阐明了毕生经历,他们真是十分善于写作的。

《琼美卡随想录》后记

还是每天去散步,琼美卡夏季最好。

树和草这样恣意地绿。从不见与我同类的纯粹散步者。时有驱车客向我问路,能为之指点,彼此很高兴似的——我算是琼美卡人。

有一项恳切的告诫:当某个环境显得与你相似时,便不再对你有益。琼美卡与我日渐相似,然而至少还无害,自牧于树荫下草坪上,贪图的只是幽静里的清气。

南北向的米德兰主道平坦而低洼,使东西向的支路接口处都有上行的斜坡,坡度不大,且是形成景观的因素,步行者一点点引力感觉的变化,亦是趣味——有人却难于上坡。

他推着二轮的购物车,小步欲上坡来,停停顿顿,无力可努而十分努力。成坡的路面约三十米,对于他,诚是艰苦历程。

身材中等,衣裤淡青,因疾病而提前衰老的男子,广义的美国人——望而知之的就是这些。车上搁着手提箱,还有木板、木框,都小而且薄。

我一瞥见就起疑问,他怎样来到坡下的?上了坡就到家?这是外出办事或游乐?

夕阳光透过米德兰大道的林丛,照在他后背上,其实他没有停顿,是几公分几公分地往上进行,以此状况来与坡的存在做估量,我也感到坡程之漫长了。

平静,专注,有信心地移着移着,如果他意识到有人旁观,也不致认为窥其隐私,他没有余力顾及与自己上坡无关的细节。

紧步斜过路面而下,我说了。

他不动,脸色安详,出言喃喃,指自己的耳朵,微耸肩,那末他是失聪。我改用手势示意,用目光征询他,便见淡漠的唇颊荡然成笑。

试将右臂伸入他左胁、挟紧,使他的体重分到我身上来,我必需稍侧,才能用左手去推车子,这就不得不横着启步。原以为他受此携助,便可随我上坡——一开始动作就知道我想错了,小病或疲乏的人,才可能附力借力于别人而从事,他是宿疾,胴体和下肢已近僵化,那细小的移步不是他的选择,是惟一的末技。他瘦瘠,感觉上则比我重,沉重,下坠性的阴重。我只能应和他原来的小步而走,不是走,是移,总比他独个子上坡要略快一些些。他呢喃问话,我凭猜度而以点头摇头来回答他。

首次体识小动作移步的实用况味,平时是每秒钟一步,这一步,眼下要费七秒许,即以此七个挪动才抵得上寻常的一步。挪动之足的踵,不能超过待动之足的趾,只及脚心,就得调换。他需要这样,因为只能这样,我不自然而然地仿效着——绀蓝的天,无云无霞,飞机在高空喷曳白烟,构成广告字母,那是我感到寂寞而偷偷举目远眺了,童年听课时向窗外的张望,健康人对疾病人的不忠实,德行的宿命的被动性,全出现在我心里,克制不耐烦,就已经是够不耐烦了。小车受力不均,时而木板滑落,时而提提箱倾歪欲堕——我停下来,先得把车子对付掉。

同意。一从他胁间抽回手臂,立刻感到自身的完整矫健,飞快地把小车拉上去仰放在路边,心想我可以背他或抱他直达坡端,就怕他不信任不乐意,而我自己也嫌恶别人身上的气息,人老了有一种空洞的异味,动物老了亦如此,枯木、烂铁、草灰,无不有此种似焦非焦似霉非霉的异味。

改用左手托其腋胁,右臂围其腰膂,启动较为顺遂些。不复旁骛,一小步一小步地运作,心里重复地劝勉:别多想,总得完成,偶然的,别想,完成,偶然……

终于前面的平路特别的平了,就像以前未会见过。

他注视我口唇的发音变化,知道我问的是他的“家”,答道:还远。

再远也不会远在琼美卡之外,何况他的远近概念与我应是不尽相同。

他只希望再帮助他越过这路到对面去,然后自己回家——表达这个既辞谢又请求的意愿时,似乎很费力,以致泪光一闪,暮霭笼着我们,䒌靘中感到他是上个世纪的人……小镇教堂的执事,公务机关的誊录员,边境车站的税吏,乡村学校的业师……这四周因而也不像美国……我亦随之与二十世纪脱裂……

我的呆滞使他阢陧不安,振作着连声道谢,接住车把准备自己过路了。

我也振作,用那种不自觉的灵活使小车迅速到了对面,用力过猛,提箱之类全滑落在草坪上,就扯了根长春藤,把它们绑住在车架上,摇摇,很稳实,这些叶子太装饰性,使小车显得不伦不类,像个耶诞礼物。

过路时,真怕有车驶来,暮色已成夜色,万一事起,我得及早挥手叫喊,我们不能加快回避,该是车停止,上帝,我们不能作出更多。

犹如渡河,平安抵岸,他看清小车被长春藤缠绕的用意而出声地笑——就此,就这样分手吧,夜风拂脸,我自责嗅觉过敏,老人特有的气息总在鼻端,想起儿时的祖辈,中国以耄耋为毂轴的家……

并立着听风吹树叶,我的手被提起,一个灰白的头低下来——吻手背、手指。

本可就此下坡,却不自主地走过路面。(小车上的东西有么么用,到了家,怎样的家,他的人,他的一生,他的人的一生——所谓心灵的门,不可开,一开就没有门了……上帝要我们做的是他做不了的事)

路灯照明局部绿叶,树下的他整身呈灰白色,招手,不是挥手——他改变主意了?需要我的护送?

奔回去时筋骨间有那种滑翔的经验。

还是采用一手托胁一手围腰的方式——被摆脱了。

捉住我的手,印唇而不动……涎水流在手背上。

他屏却我的护送易,我违拒他的感激难,此刻的他,不容挫折——谁也不是施者受者,却互为施者受者了。

奇异的倦意袭来,唯一的欲念是让我快些无伤于他地离开。

下坡之际,我回头,扬臂摇手——以后的他,全然不知。

迎面风来,手背凉凉的,摘片树叶,觉得不该就此揩拭,那又怎样才是呢,忽然明白风这样吹,吹一会,手背也干了。

夏季我惯穿塑胶底的布面鞋,此时尤感步履劲捷,甚而自识到整个躯肢的骨肉停匀,走路,徐疾自主,原来走路亦像舞俑一样可以从中取乐,厚软底的粗布鞋彷佛天然地合脚惬意。

借别人之身,经历了一场残疾,他带着病回去,我痊愈了,而额外得了这份康复的欢忻。

他真像是上个世纪留下来而终于作废的人质,他的一生,倘若全然平凡,连不幸的遭遇(疾病)也算在平凡里,可是唯其平凡,引我遐想——这遐想随处映见我的自私。从前,我的不幸,就曾作过别人的幸运的反衬。虽然很多不幸业已退去,另外的很多不幸还会涌至。可是那天晚上,我走回来时,分明很轻快地庆幸自身机能的健全,而且庆幸的还不止这些。

后来的每天散步,不经此路。日子长了,也就记不清是哪个斜坡。我感到他已不在人世。(上帝要我们作的是他做不了的事。凡他能做的,他必做了。)

琼美卡与我已太相似,有益和无害是两回事,不能耽溺于无害而忘思有益。

我将迁出琼美卡。

《琼美卡随想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发表评论
留言与评论(共有 0 条评论)
   
验证码:

相关文章

推荐文章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