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越绝书》卷第八有“到始建国时,蠡城尽”的记载。其中所谓的“尽”,究竟是什么含义?在近年出版的诸多《越绝书》点校本、校注本、译注本、白话本中,有的不作注释,有的解读为“蠡城被毁了”。“蠡城”以范蠡所建而得名,是越国古都。到始建国时,蠡城究竟有没有被毁?
图1 绍兴水乡
绍兴这座始建于春秋末年的越城古都,在经历了 25 个世纪的风风雨雨之后,至今不仅地理位置不变,古今城址相合,而且还在继续使用,仍然是当地政治、经济、文化中心。这在我国古都史、城市发展史上,都称得上是个奇迹,也是绍兴之所以被列入全国首批 24 个历史文化名城的首要条件之一。
可是,由于专门记载吴越历史的《越绝书》上的一条记载,引发了一些人对绍兴2500 年城址不变的怀疑和动摇。《越绝书》卷第八《越绝外传记地传》说: “到始建国时,蠡城尽。”该书既没有明确载明“尽”的含义,更没有说明“尽”的原委,可谓前无因,后无果,仿佛横空出世,使人难以理解,也给后人解读“蠡城尽”留下了广阔空间。
最近 30 多年来出版的各种《越绝书》点校本、校注本、校释本、译注本、白话本中,就有各种解读。如贵州人民出版社 1996 年 10 月出版的《越绝书全译》,将“到始建国时,蠡城尽”译为:“到汉代开始建国时,蠡城就毁坏了”。译者忽视了“始建国”为王莽年号这一事实。岳麓书社 1998 年 8 月出版的《白话越绝书·白话吴越春秋》,注意到了这一点,便翻译成“到王莽始建国时,蠡城已经快毁坏完了”。人民出版社 2009 年出版的《越绝书校注》,译为“当王莽始建国的时候,蠡城已经毁坏殆尽”。以上各家之说,虽然文字表述略有不同,但观点是一致的,即“蠡城尽”就是“蠡城被毁了”。
当然,也有新版《越绝书》对“蠡城尽”既不作注释,也不做翻译,采取“原汁原味”的方式,让读者自己去品尝。其中就有:由陈桥驿先生作序、乐祖谋点校,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5 年出版的《越绝书》;由《< 越绝书 > 研究》一书作者李步嘉先生校释,中华书局2013 年 5 月出版的《越绝书校释》;由徐儒宗点校的《浙江文丛》之一,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11月出版的《越绝书》。这些新版《越绝书》,都把“蠡城尽”的解释权交给了读者,自然也是一种高明的选择。
从文献的角度看,言“到始建国时,蠡城尽”的,仅《越绝书》一家。与《越绝书》同样具有重要文献价值的《吴越春秋》,就没有相近、相似或相同的记载。继《吴越春秋》之后出现的《会稽记》、《会稽典录》之类的残本辑录中,也找不到相关的记载。这些都说明《越绝书》的“蠡城尽”,虽然很重要,但却是孤证,如果仅凭一个“尽”字,推论出“蠡城被毁了”,显然依据不足。
图2 《越绝书》
解读“蠡城尽”尽管有难度,好在《越绝书》也为我们提供了一条重要线索,即“蠡城尽”发生在王莽“始建国时”。而这时的蠡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使蠡城走向“尽”处,这是非常值得探讨的问题。如果“蠡城尽”就是“蠡城被毁了”的结论能成立,那么接踵而来的问题就是:第一蠡城是怎么被毁坏的?第二蠡城又是什么时候重建的?这都是常识问题,是持“毁坏”论者必须回答的。
一座城市的衰落或毁灭,必然有它的内在原因或外力加入,其中包括自然灾害、人为破坏或战争摧毁等。如秦都咸阳,由于渭水改道而被冲毁;宋都开封,由于黄河泛滥而只好择地另建新城;商城扬州,因清军屠城而衰落;巴比伦名城,因亚述国王的疯狂而人为毁于一旦。古今中外,莫不如此。客观地说,毁坏一座城市,往往比新建一座城市更有震撼力,不可能不明不白地悄然而逝。
查阅王莽始建国时的相关文献,包括《资治通鉴·汉纪》中的“王莽始建国(9—13年)”,《历代通鉴纪事本末》中的“王莽篡权”,《汉书》中的“王莽传”,再辅以相关五行志、灾异志和地方志均未见有足可将蠡城毁坏殆尽的水灾、火灾、地震、战事等方面的记载。说明在始建国时,是不存在或不具备毁坏蠡城的客观条件的,将“蠡城尽”解读为“蠡城被毁了”,无疑缺乏足够的理由。
既然“蠡城尽”,不可能是指蠡城被毁,那么这个“尽”,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说起来还真的与王莽始建国有关。
历史上王莽篡权以后竭力推行新政,在经济社会各方面改变汉制,以为这样可以使得天下大治。实际上王莽新政搞得天下动乱,四邻不安,民不聊生,国无宁日。正如《汉书·食货志》所说:新政法令烦苛, “民摇手触禁,不得耕桑,徭役烦剧,而枯旱蝗虫相因。又因制作未定,上自公侯,下至小吏,皆不得俸禄,而私赋敛,货赂上流,狱讼不决……富者不得自保,贫者无以自存,起而为盗。”《汉书·王莽传》也写到,王莽“好变改制度,政令烦多……谷常贵,边兵二十余万人仰衣食,县官愁苦……起为盗贼……边鄙亦略将尽”。即使是边远城市的居民,也逃出城市,入山为盗,城市人口“亦略将尽”。这里所谓的“尽”,颜师古注作“言其逃亡,结为盗贼,在者少也”,说城里很多人逃走了,剩下的已经不多。
实际上《王莽传》已经为我们作出了解释:正是由于王莽新政,使得“四海之内,嚣然丧其乐生之心,中外愤怒,远近俱发,城池不守,支体分裂,遂令天下城邑为虚……”这里的“虚”,其实与《越绝书》中的“尽”,指的是同一件事。总之,在王莽统治下,官吏得不到俸禄,兵卒得不到衣食,富者不得自保,贫者无以自存,于是只好辞官、弃城、舍家,逃出城邑,入山为盗,这才是王莽始建国时城邑“尽”的真正含义。
这种因王莽新政而引发的城市人口大逃亡,是当时的一种普遍现象,蠡城自然也无法幸免。《越绝书》所谓“到始建国时,蠡城尽”,应该是当时政治社会背景下发生的历史事实。由于王莽新政时法令烦苛,灾害频仍,赋税繁重,徭役烦剧,居住在蠡城里的市民,被迫大批出逃,另谋出路,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由吾乡先贤吴乘权编著的《纲鉴易知录·汉纪·新莽始建国五年(13)》,也反映了这种城市人口大逃亡的事实。
应该说,将“蠡城尽”解读为“蠡城人口逃光了”,更符合始建国时的政治、经济、社会形势, “蠡城尽”仅仅是“民弃城郭,流亡为盗贼”(《汉书·王莽传》)的一部分。
要不然又如何回答“蠡城是什么时候重建的”呢?事实上,遍查绍兴历代地方文献,从未有过重建蠡城的记录。虽然地方志有隋朝越国公杨素“筑子城”、“筑罗城”的记载,而且是越都城即蠡城建立以来第一次有文字记录的修城之举。乾隆《绍兴府志》引《旧经》和《图经》说: “隋时,杨素筑子城,又筑罗城……盖子城即小城而广之,罗城即越大城之西北而敛之,子城、罗城相衔。”可见杨素“筑子城”、“筑罗城”,并非另择城址、另起炉灶的“重建”,而是在范蠡所筑“句践小城”和“山阴大城”基础上加以拓展而已。所谓“即小城而广之”, “即大城之西北而敛之”,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图3 春秋句践大城小城图
最后需要指出的是, “蠡城尽”作为城市人口逃亡的结果,虽然仅仅是《越绝书》的一家之言,但它是王莽新政下出现的城市现象,是与当时的历史大背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不单是蠡城仅有的孤立事件,而是当时存在的普遍现象。因此, 《越绝书》的记载,是真实可信的!
注明:本文刊发于《中国鉴湖》第四辑,中国文史出版社2017年版。
(图1、图2来自于网络)
(总第27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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