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第一人辛弃疾最霸气的一首词,堪称巅峰之作,却遗存三个难题,让后人无比纠结

摘要:“词中之龙”的压卷之作竟有三大遗世难题

宋词是宋代文学的最高成就,它与唐诗被誉为中国古代文苑的双璧。据不完全统计,有宋一代三百多年,流传至今的词人有一千四百多家,词作两万多首。其中,个人词作数量排在第一位的是辛弃疾629首,排在第二位到第六位的是苏东坡362首,刘辰翁354首,吴文英341首,赵长卿339首,张炎302首,都只有辛弃疾的一半左右。从词作的影响来说,主要有豪放派代表词人苏轼、辛弃疾和婉约派代表词人柳永、李清照。词作数量和影响综合排名,辛弃疾无疑是名副其实的冠军。因此,清代学者张其锦称赞“稼轩为盛唐之太白”(《梅边吹笛谱跋》)。晚清著名词人、词论家陈廷焯说:“辛稼轩,词中之龙也,气魄极雄大,意境却极沉郁。”(《白雨斋词话》卷一)

“压卷之作”的版本问题

在辛弃疾的六百多首词作中,被称为“压卷之作”的是《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明代著名学者、诗人、词人,《三国演义》开篇词《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的作者杨慎(字用修,号升庵)说:“辛词当以《京口北固怀古》(永遇乐)为第一。”(清冯金伯编《词苑萃编·卷五•品藻三》引)清代田同之也说:“稼轩词以‘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为最。”(《西圃词说》)

教育部2017年颁布的普通高中语文课程标准,把这首词列入推荐背诵篇目。课标要求“阅读古代典籍,注意精选版本。”之所以要注重版本,是因为版本乃阅读古代典籍的前提,如果版本出了问题,那阅读就成了“三豕涉河”,鉴赏就成了“郢书燕说”。所以,古来大学者都非常重视版本问题。清代张之洞在《书目答问·略例》中就说:“读书不知要领,劳而无功;知某书宜读而不得精校精注本,事倍功半。”

辛弃疾词集主要有两种传世版本:第一种是四卷本的《稼轩词》,分甲集、乙集、丙集、丁集四集,这是辛弃疾在世的时候编成的,大致按写作时间先后为序(也有一些作品未按写作时间先后排列);第二种是十二卷本的《稼轩长短句》,按词调长短排列,同一词调中的作品大致按写作时间先后编排。《稼轩长短句》中收有辛弃疾的绝笔词作《洞仙歌·丁卯八月病中作》,由此可以推知该集是在辛弃疾逝世以后编成的。

《稼轩词》甲集为辛弃疾的门人范开所编,收录辛弃疾的词作一百多首。书前有淳熙戊申(即淳熙十五年,1188年)正月元日写的序言,序言称:“(范)开久从公游,其残膏剩馥,得所沾焉为多。因暇日裒集冥搜,才逾百首,皆亲得于公者。”辛弃疾生于一一四〇年,淳熙十五年辛弃疾四十九岁(古人都是以虚岁计算年龄),由此可以推知,《稼轩词》甲集所收录的词作都是辛弃疾四十九岁以前的作品。《稼轩词》乙集当在绍兴二年(1191)编成,所收词作大部分是甲集编成以后四年之内的作品,也有少数是补收辛弃疾四十九岁以前而甲集失收的词作。《稼轩词》丙集所收大多是辛弃疾五十三岁至六十二岁这段时间的词作,也有部分是这以前所写而乙集失收的词作。《稼轩词》丁集所收是补充前面甲集、乙集和丙集失收的词作,这些词作的写作年代难以考辨。嘉泰三年癸亥(1203)夏,六十四岁的辛弃疾被起用知绍兴府兼浙东安抚使;嘉泰四年甲子(1204),加宝谟阁待制,差知镇江府。《稼轩词》丙集和丁集,都没有收录辛弃疾六十四岁以后的词作,由此可以推知,丙丁两集当是编成于嘉泰元年(1210)。

【元大德三年(1299)广信书院刻本《稼轩长短句》卷五《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书影】

南宋四卷本《稼轩词》的原刻本已佚,清代影宋本《稼轩词》只有甲乙丙三集,缺丁集,没有本词。明代吴讷 (1368—1454)编纂的《唐宋名贤百家词》中有《稼轩词》四卷,甲集、乙集、丙集、丁集各一卷,凡收辛词四二七首。《唐宋名贤百家词》当时没有刻本,只有少数钞本传世,其中以明代毛晋(1599—1659)精写本最为著名。 清代乾隆年间编纂的《四库全书》,据明代毛晋所刻《稼轩词》四卷誊写。

中华民国二十二年十二月,商务印书馆影印明代毛晋汲古阁辑刻《宋六十名家词》,内收“稼轩词四卷”钞本。

十二卷本的《稼轩长短句》,据宋《直斋书录题解》及《宋史·艺文志》著录有宋信州刻本,今不传。目前我们所能见到的最早最完整的版本,是元大德己亥(大德三年,1299年)铅山广信书院孙粹然、张公俊刊本《稼轩长短句》,共十二卷,收录辛弃疾词五七二首。

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高中语文必修教材第三册注释说“选自《稼轩长短句》”,却没有说明具体是哪个版本。根据教材古诗文所选用的版本基本是标点整理本而非原版的古代善本来推测,教材第三册用的可能是复旦大学陈允吉教授点校的《稼轩长短句》(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1月第1版)。该词后被选入教材第四册《辛弃疾词两首》(另一首是《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注释说:“选自《稼轩词编年笺注》(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这个版本是北京大学邓广铭教授整理笺注的初版本,当时,邓先生还没有见到元刊本《稼轩长短句》。1962年10月,中华书局出版了增订再版的《稼轩词编年笺注》。邓先生在“增订再版题记”中说:“在影印的元大德广信书院刊本出版之后,我又取来进行了一次复校。凡第一版中校勘方面的疏漏之处,今次已全部予以改正。”“第一版中的笺注和对各词的系年,都有一些不够恰当甚或错误之处,凡其已经读者指出或被我自己觉察到的,今次已全部作了修改。”“第一版中各词的句读标点,间有与《词谱》的规定稍有出入之处,这次也全都改从《词谱》。”并且“对于辛词中使事、用典及其脱胎于前人诗文成语等处”都作了大量的补充。1993年10月,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增订本”《稼轩词编年笺注》,该本是邓先生从“八十年代之初”,“断断续续”“十四个年头”修订补充的新成果(增订三版题记)。不知教材为什么不用后出转精的增订再版或增订三版,而偏偏要用有“疏漏”、“有一些不够恰当甚或错误之处”的第一版。

“压卷之作”的标点问题

高中语文必修教材所用的两个版本都是标点整理本,按说,文字和标点都应该与所选用的版本相同,但教材中本词的标点却与所选版本有出入。词牌是有固定的字数、句数和平仄韵律的,标点一错,有时就跟《词谱》格律的句数和字数对不上了。

如 “英雄无觅孙仲谋处”和“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原版本均作“英雄无觅,孙仲谋处”和“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可是,高中语文必修教材却把原本各自的两个四字句都变成了一个八字句。教师教学用书必修第三册说:“此调句法大多为四字句,而以五字句或六字句结住一层”,并没有八字句。而且,《永遇乐》上下片各为十一句,按照高中语文必修教材的标点,上片就变成九句了。

又如高中语文必修教材的“想当年,”和“凭谁问:”这两处停顿,在词谱中全是“读”,教材却变成了一个“读”一个“句”(冒号属于“句”)。增订再版《稼轩词编年笺注》作“想当年:”和“凭谁问:”,两处都是冒号。这就把《词谱》中的两处“读”(dòu,现代标点用顿号)全都变成了“句”。“增订本”《稼轩词编年笺注》(增订三版)将增订再版的这两处冒号都删去了,也不妥,因为这样就体现不出《词谱》的“读”了。词律中的“读”,表示念到这里要稍稍停顿一下,音乐在这里有个短暂的休止。

辛弃疾这首“压卷之作”,不仅高中语文教材所加的标点有错误,而且大学教材和一些名家整理本和选注本,所加的标点也有错误。

如复旦大学教授朱东润先生主编的《高等学校文科教材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中编第二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6月第1版第90页),就把“英雄无觅,孙仲谋处”,标点为“英雄无觅、孙仲谋处”;把“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标点为“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把“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标点为“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在三处本该用逗号的地方都用了顿号,这就混淆了词谱中“句”和“读”的区别,使读者误以为这几处顿号在词谱中全是“读”。实际上,《永遇乐》仄韵正体只有两处“读”,都在上下片的第十句。也就是本词的“想当年、金戈铁马”和“凭谁问、廉颇老矣”。而且,词中的“读”,虽然也有短暂的停顿,但它是“句”中的停顿,有“读”的地方不算一句。也就是说“英雄无觅,孙仲谋处”,在词中是两句;如果标点成“英雄无觅、孙仲谋处”,那就是一句了。把三个逗号变成了三个顿号,原来的六句就变成三句了。另外,“凭谁问、廉颇老矣”,该书标点为“凭谁问:廉颇老矣”,这又把词谱中本应“读”的地方误成了“句”,而且把原来的一句变成了两句。北京大学林庚教授和山东大学冯沅君教授主编的《高等学校文科教材中国历代诗歌选》下编一(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11月第1版第744页),也把“英雄无觅,孙仲谋处”,标点为“英雄无觅、孙仲谋处”。因为该书本词的其他标点都没有问题,只有这一处标点错误,也许是手民之误。

唐圭璋教授编的《全宋词》(中华书局1965年6月第1版第一九五四页),把“想当年、金戈铁马”,标点为“想当年,金戈铁马”;把“凭谁问、廉颇老矣”,标点为“凭谁问,廉颇老矣”。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唐宋词鉴赏辞典》南宋辽金分册(1988年8月第1版第1608页),把“想当年、金戈铁马”,标点为“想当年,金戈铁马”;把“凭谁问、廉颇老矣”,标点为“凭谁问:廉颇老矣”。这样一来,《永遇乐》词谱中就没有“读”了,而且还多出了两句,上下片都成了十二句。

辛更儒先生的《辛弃疾词选》(中华书局2005年11月第1版第213页),把“想当年、金戈铁马”,标点为“想当年金戈铁马”;把 “凭谁问、廉颇老矣”,标点为“凭谁问,廉颇老矣”。这不仅使《永遇乐》上下片都没有了“读”,而且上片还是十一句,而下片却成了十二句。辛更儒先生在后来出版的《辛弃疾集编年笺注》(中华书局2015年11月第1版第一八一八页)中,又把《辛弃疾词选》的“凭谁问,廉颇老矣”,标点为“凭谁问廉颇老矣”,与“想当年金戈铁马”一样,中间都没有了停顿,词谱中也就没有“读”了。

“压卷之作”的平仄问题

词牌《永遇乐》又名《消息》,清毛先舒《填词名解》云:“《永遇乐》,歇拍调也。唐杜秘书工小词,邻家有小女名酥香,凡才人歌曲悉能吟讽,尤喜杜词,遂成逾墙之好。后为仆所诉,杜竟流(流放)河朔。临行,述《永遇乐》词决别,女持纸三唱而死。第未知此调,创自杜与否。” 《永遇乐》有仄韵、平韵两体,仄韵始于北宋柳永,平韵始于南宋陈允平。仄韵正体之外,还有五种变体,加上平韵一体,共七体。《钦定词谱》以苏轼《永遇乐》(明月如霜)为正体,双调一百零四字,上下片各五十二字十一句四仄韵。

辛弃疾的这首《永遇乐》,也属于《钦定词谱》中的仄韵正体,但下片有两处平仄与《钦定词谱》不合,一是第三句“赢得仓皇北顾”中的“北”,二是第九句“一片神鸦社鼓”的“社”,这两处都是仄声,但《钦定词谱》(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御定词谱》同)和明张《诗馀图谱》(卷之三)、清万树《词律》(卷十八)中的《永遇乐》,这两处都是平声(不可仄)。南宋姜夔(尧章)有一首和章《永遇乐•北固楼次稼轩韵》,下片第三句“数语便成三顾”的“三”和第九句“难忘长淮金鼓”的“金”也都是平声。那么,“词中之龙”的这首压卷之作怎么会不靠“谱”呢?

原来是《词谱》有问题。今天流传的《词谱》,是明、清人通过对大量词作进行研究,归纳概括出来的,这就难免会有以偏概全的错误。今存稼轩词《永遇乐》共五首,其中“怪底寒梅”这首下片第九句“且自访梅踏雪”的“踏”也是仄声。另外,宋蒋捷的《永遇乐•绿荫》下片第三句“放得斜阳一缕”的“一”也是仄声(今读平声,古读入声属仄声)。宋赵以夫《永遇乐•七夕和刘随如》下片第九句“枉了锦笺嘱付”的“嘱”,也是仄声。由此可见,《钦定词谱》把这两处定为平声“○”(不可仄)确是错了,都应改为“◒”(本平可仄)。由于“词谱”是“钦定”,所以有清一代没人敢指责,这也是封建独裁统治下文化的悲剧。

这首词的正确标点和词律应该是:

千古江山, 平仄平平(句)

英雄无觅, 仄平平仄(句)

孙仲谋处。 平仄平仄(韵)

舞榭歌台, 平仄平平(句)

风流总被, 平平仄仄(句)

雨打风吹去。 仄仄平平仄(韵)

斜阳草树, 仄平仄仄(句)

寻常巷陌, 平平仄仄(句)

人道寄奴曾住。 仄仄仄平平仄(韵)

想当年、金戈铁马, 仄平平(读)平平平仄(句)

气吞万里如虎。 仄平仄平平仄(韵)

元嘉草草, 平平仄仄(句)

封狼居胥, 平平平仄(句)

赢得仓皇北顾。 仄仄仄平平仄(韵)

四十三年, 仄仄平平(句)

望中犹记, 平平平仄(句)

烽火扬州路。 平仄平平仄(韵)

可堪回首? 仄平平仄(句)

佛狸祠下, 平平仄仄(句)

一片神鸦社鼓。 仄仄仄平平仄(韵)

凭谁问、廉颇老矣, 仄平仄(读)平平仄仄(句)

尚能饭否? 仄平仄仄(韵)

为了看起来方便,这里用平表示本平可仄,用仄表示本仄可平。

词的选注本极少有标注词谱的,台湾汪新先生的《新译宋词三百首》加了词谱,可惜错误太多。该书《前言》说:“每调一一按照词律、词谱、牌名、音韵字数,加以说明,字旁用附号注了平仄,平用○仄用●可平可仄用◒。”(三民书局股份有限公司一九七二年初版,一九八七年八月七版)前言说用了三种“附号”,可是正文却用了四种,多了一种“◓”。《钦定词谱》等用“◒”表示本平可仄,用“◓”表示本仄可平,而《新译宋词三百首》中有些标注“◓”的字并不表示本仄可平。如本词的“舞榭歌台”,《钦定词谱》是“◒◓○○”,即“平仄平平”;而该书标注的却是“◓●○○”,即“仄仄平平”。再如“赢得仓皇北顾”中的“北”和“一片神鸦社鼓”的“社”,该书都标注为“●”即仄声(不可平),而《钦定词谱》和《词律》这两处都是“○”,即平声(不可仄)。仅这一首词的平仄就标错了这么多(还不是全部),那还不如不标了。

另外,词中“封狼居胥”的 “胥”和 “赢得仓皇北顾”的“得”以及“四十三年”的“十”,在现代汉语中都是平声字,而词谱这几处都是仄声(不可平),这是不是也不合词谱的平仄呢?不是的,因为“胥”、“得”和“十”这三个字,在古代汉语中都是入声,属于仄声字,与词谱的平仄正相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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