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榆林城出发,驱车沿包茂高速一路向南,行约80公里,到一处叫做黄蒿界的地方,出收费口向西,便是去往统万城的路了。
路是两车道的乡间公路,窄而光洁。路旁有村庄,时值深秋,起伏的田野中大片成熟的玉米窸窸窣窣,间或有一些矮而纤细的向日葵,一棵棵低眉顺眼耷拉着脑袋,像犯了错误被集体罚站的孩子。
出了村子,路旁变成了荒野,丛生着气势汹汹的野草。有些地方,草却似乎疏忽了,漏出地皮下的沙子来,形成一片小小的沙漠,凝固着水样的波纹,被秋阳照耀发着亮光。
过一条河,又翻过一座石质的小山,下到低处,路旁是一片看不到边际的杨树林。这里的杨树不粗,也不高,一棵棵小巧秀丽,密密匝匝,叶子黄成了一团金色的风暴,铺天盖地而来,瞬间就给了我们一个扑面而来的拥抱。
这么好的林子怎么能不亲密接触呢?道边停车,带着相机沿一条小路进入白杨林里。树下依然是沙地,沙地上是半尺高的荒草,踩上去沙沙作响。慕然间,惊动了藏在草丛里的一只山鸡,翅膀扑棱棱的原地腾空而去,倒让人吃了一惊。
站在树林里望去,天空虽然有云,仍蓝得叫人心疼,蓝天下便是炫目的一派金黄。东边一棵茕茕孑立,颔首微笑,像一尊鎏金的菩萨,散发着光晕,温柔的唤着你上前去细诉衷肠;西边一株身形窈窕,绰约多姿,像一个金色裙装的少女,侧耳倾听沙坡上的响动,等待自己的情人前来幽会;不远处那一丛,肩并着肩,手拉着手,贴地长成了灌木,仿佛金色的激流遇到了礁石,砰地一声散开来,打起的一簇黄金浪花,凝固在了那里。
出了林子,顺路又去了一处叫做神树涧的地方。这是一片沙漠里的古柳群,大约300余棵,树龄从百年到千年不等,散落在一片滩涧地上,神树涧也因此而得名。
在我的想象里,神树涧应该是在一片荒滩地上的,应该是少人问津的,但实际上就在公路两边,挨着村子里的屋子和庄稼地。这种柳树属白皮旱柳,当地人在柳树长到一定高度的时候,就把柳树的树头砍掉,让柳树发出的新芽继续生长。长上四五年再砍一次,粗些的拿来制作农具,细些拿来编筐喂羊,而柳树还可以继续发出新芽。如此生了再砍,砍了再生,这些奇形怪状,钢筋铁骨的柳树便被称为“砍头柳”。
走近这些柳树,很难用一个词语来概括心里的感受,悲壮?苍凉?雄奇?似乎都不准确。这些树大都主干劈开,旁干倒伏下来,有的如骆驼饮水,有的像孔雀开屏,有的似巨臂擎天,有的仿老骥伏枥。树的造型千奇百怪,纹理粗糙狰狞,既流露着一股子韧劲,一股子倔强,一种历尽苦难的抗争之气,但更有一种阅尽沧桑的含蓄之气,仿佛早已平静的接受了一次又一次被砍头的命运,不再呐喊、悲鸣,转而默默承受,焕发出一种包容、厚重的美。
离开神树涧,车子正式驶向统万城。新修的柏油马路黝黑开阔,沿途依然是金色的杨树林。复行二十余公里,下坡,过了那条“犹是春闺梦里人”的无定河,又上坡,终于到了统万城下。
说到这统万城,其实是魏晋南北朝时期,匈奴族铁弗部赫连勃勃建立的大夏国都城遗址。公元413年,赫连勃勃命令手下大将叱干阿利,发十万人于朔方水北,黑水之南营建了这座城池。
赫连勃勃原名刘勃勃,这个刘姓,据说来自于汉朝远嫁匈奴的某位公主。刘勃勃创下大业后,认为沿袭母姓是一种耻辱,且认为自己已经“徽赫与天连”,遂改姓赫连,以彰显其功业。
据史书记载,勃勃身长八尺五寸,腰带十围,性辩慧,美风仪,但却残暴好杀,生性傲慢,常轻视他人。勃勃曾自言:“朕方统一天下,君临万邦,可以统万为名。”城池的名字就此定下。
负责筑城的史干阿利,也是残忍刻薄之徒。他命令十万民夫蒸土筑城,锥入一寸,即杀作者而并筑之。建好的统万城有四门,东门名招魏,南门名朝宋,西门名服凉,北门名平朔。城墙高10仞,基厚20步,上宽10步,东西长倍于南北,周长约18里。统万城内复有皇城,内营造有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富丽堂皇,号称天下第一坚城。
统万城的营建历时六年之久。统万城建成后,由秘书监胡义周执笔作赞文一篇,赞文中说建好的统万城“高隅隐曰,崇墉际云,石郭天池,周绵千里”,城内“华林灵沼,重台秘室,通房连阁,驰道苑园”。可以说,当时的统万城,无论在规模、布局及建造方法等方面,均体现出这座城池在地理位置及战略地位上的重要性,也达到了空前的繁荣。
停车的地方,其实已经进入了统万城的郭城。映入眼帘的是统万城内城的地标西南角楼,以及南城墙上的几处马面,一水泛青的白色。角楼上的建筑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高大的墩台,密布着圆孔,俨然成为了燕子们的天堂。墩台高处,有一通透的拱形大洞,透出后面的蓝天,不知是何年何月,谁人留下的踪迹。
由西南角楼西面进入城内,沿着西城墙向北缓步而行。这一段城墙,已经在沙子的进攻下失守,看不出原来的样子来。只有一条洁白的小路,掩映在丛生的杂草和灌木里,遥遥的通向城西北角的另一座角楼。
绕着城墙随意而行,城外是一望无际的毛乌素沙漠。说是沙漠,却没有特征明显的沙丘,到处都是荒草和灌木,或是成片的杨树林。而城内则是时光摧残下残破的城墙,废弃的夯土台,干涸的水沼河道,一派萧瑟。想一想赫连勃勃在此建城的时候,一边赞叹着“美哉斯阜,临广泽而带清流”,一边挥舞马鞭,对着四方劲敌虎视眈眈的情形,怎不叫人感慨桑田沧海,物是人非?
我想,当赫连勃勃在渭水畔饮马歇息,铁蹄蹄踏碎长安城郊外野花的时候,他魂牵梦绕的,依然是这朔风飞漫的统万之城。长安城的月亮,没有统万城里的皎洁;长安城的星星,没有统万城里的多情。那残败的未央宫,如何比得上统万城里的永安台?汉家陵阙散落的五陵原,又怎能与这辽阔到天际、让人壮怀激烈的草原大漠相提并论?
我也宁愿相信,当赫连勃勃回到这里的时候,他的那些残暴、乖戾都会收敛消散。他左手环抱一只雪白的羊羔,右手牵着一个孩子,走向城外的河流。他用微笑一一回应那些爱慕、敬仰的目光,眼中如沐春风而又无比坚定。因为他知道,自己是这城池的主人,是这里的王,更是这片土地最后的守护……
环城一周,重新回到西南角楼下时,已是傍晚。夕阳下的统万城,沉浸在一片落霞当中,一缕青烟从城池东北袅袅升起,更添了几份日暮乡关的惆怅。
这统万城的命运,就与它的缔造者赫连勃勃一样,雄姿英发之后迅速陨落,终究成为了荒漠中的一座废都。璀璨绚烂时,一如我们途中相遇的金色杨树林,辉煌而盛大;破落衰败时,又如神树涧中静默成雕塑的古旱柳,遒劲却无言。王朝更迭,生态演化,多少如赫连勃勃一样的英豪在这里驰骋厮杀,变化的是城头的旗帜,士兵的戎装,不变的,是鄂尔多斯大地的高天流云,无定河的绵绵滋润,是这世上最后的,唯一的匈奴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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