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诗人必须不断说"我不知道" | 纪念辛波斯卡

维斯瓦娃·辛波斯卡(Wislawa Szymborska,1923-2012),波兰女作家,于1996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被称“具有不同寻常和坚韧不拔的纯洁性和力量”。她一生创作了二十本诗集,公开发表的诗歌约400首,创作生涯从1950年代延续至2012年,是波兰最受欢迎的诗人。于2012年2月1日因肺癌去世。

辛波斯卡诗三首

植物的静默

胡桑 译

我知道叶片、花瓣、穗子、球果、茎干为何物,

四月和十二月将对你们做些什么。

尽管我的好奇得不到回应,

我还是特意向你们其中一些俯身,

向另一些伸长脖子。

我已拥有一系列你们的名字:

枫树、牛蒡、獐耳细辛、

槲寄生、石楠、杜松,勿忘我,

你们却没有我的。

我们正一起旅行。

同行的旅人总是闲谈,

交换看法,至少,关于天气,

或者,关于一闪而过的车站。

不可能无话可说:我们拥有太多共同的话题。

同一颗星球使我们彼此联系在一起。

我们投下影子,依据同样的定律。

我们试着理解事物,以我们自己的方式。

那些并不知晓的事物,使我们更为亲近。

我将尽我所能解释这一切,随意问吧:

双眼看到的事物像什么,

我的心脏为了什么而跳动,

我的身体为何没有生根。

但如何回答无法提出的问题,

尤其是,当提问者如此微不足道。

林下植物、灌木林、草地、灯芯草丛——

我对你们所说的一切只是独白。

你们都没有倾听。

与你们的交谈是如此必要,却不可能。

如此紧迫,却被永远搁置,

在这仓促的人生中。

三个最奇怪的词

陈黎、张芬龄译

当我说“未来”这个词,

第一音方出即成过去。

当我说“寂静”这个词,

我打破了它。

当我说“无”这个词,

我在无中生有。

旅行挽歌

胡桑 译

一切都是我的,却是短暂的借用。

记忆一无所有,

而只在凝视的片刻,我才占据了事物。

记忆进入了心灵,宛如出土的雕像,

头颅错乱地摆放在一起。

在萨莫科夫城,只有雨,

一无所有,除了雨。

如今,从卢浮宫到指甲,

巴黎长满了眼翳。

圣马丁林荫道:如一些阶梯

伸向远方,逐渐消失。

在多桥的城市列宁格勒,

桥,只剩下了一座半。

可怜的乌普萨拉,巨大的教堂

缩小成一堆废墟。

索菲亚的不幸舞者,

一具身体,没有脸部。

随后,单独地看,他的脸上没有眼睛;

继续看,眼睛里缺少瞳孔。

最后再看,则是一双猫的瞳孔。

一只高加索鹰尖叫

在峡谷的复制品之上,

太阳骗人的金色,

伪造的石头。

一切都是我的,却是短暂的借用。

记忆一无所有,

而只在凝视的片刻,我才占据了事物。

无穷无尽,无边无际,

但具体到最细的纤维,

一粒沙,一滴水——

都是风景。

我不想隐藏一片草叶,

而要让人看到它的真实。

问候与告别,

使用了同一个眼神。

丰盈和匮乏

只是脖子的一次扭动。

辛波斯卡1996年诺贝尔奖领奖致辞(节选)

被问及何谓灵感或是否真有灵感之时,当代诗人会含糊其辞。这并非他们未曾感受过此一内在激力之喜悦,而是你很难向别人解说某件你自己都不明白的事物。

好几次被问到这样的问题时,我也躲闪规避。不过我的答复是:大体而言,灵感不是诗人或艺术家的专属特权;现在,过去和以后,灵感总会去造访某一群人──那些自觉性选择自己的职业并且用爱和想象力去经营工作的人。这或许包括医生,老师,园丁──还可以列举出上百项行业。只要他们能够不断地发现新的挑战,他们的工作便是一趟永无终止的冒险。困难和挫败绝对压不扁他们的好奇心,一大堆新的疑问会自他们解决过的问题中产生。不论灵感是什么,它衍生自接连不断的"我不知道"。

这样的人并不多。地球上的居民多半是为了生存而工作,因为不得不工作而工作。他们选择这项或那项职业,不是出于热情;生存环境才是他们选择的依据。可厌的工作,无趣的工作,仅仅因为待遇高于他人而受到重视的工作(不管那工作有多可厌,多无趣)──这对人类是最残酷无情的磨难之一,而就目前情势看来,未来似乎没有任何改变的迹象。

因此,虽然我不认为灵感是诗人的专利,但我将他们归类为受幸运之神眷顾的精英团体。

尽管如此,在座各位此刻或许存有某些疑惑。各类的拷问者,专制者,狂热份子,以一些大声疾呼的口号争权夺势的群众煽动者──他们也喜爱他们工作,也以富创意的热忱去履行他们的职责。的确如此,但是他们"知道"。他们知道,而且他们认为自己所知之事自身俱足;他们不想知道其它任何事情,因为那或许会减弱他们的主张的说服力。任何知识若无法引发新的疑问,便会快速灭绝:它无法维持赖以存活所需之温度。以古今历史为借镜,此一情况发展至极端时,会对社会产生致命的威胁。

这便是我如此重视"我不知道"这短短数字的原因了。这词汇虽小,却张着强有力的翅膀飞翔。它扩大我们的生活领域,使之涵盖我们内在的心灵空间,也涵盖我们渺小地球悬浮其间的广袤宇宙。如果牛顿不曾对自己说"我不知道",掉落小小果园地面上的那些苹果或许只像冰雹一般;他顶多弯下身子捡取,然后大快朵颐一番。我的同胞居礼夫人倘若不曾对自己说"我不知道",或许到头来只不过在一所私立中学当化学老师,教导那些家世良好的年轻仕女,以这一份也称得上尊贵的职业终老。但是她不断地说"我不知道",这几个字将她──不只一次,而是两度──带到了斯德哥尔摩,在这儿,不断追寻的不安灵魂不时获颁诺贝尔奖。

诗人──真正的诗人──也必须不断地说"我不知道"。每一首诗都可视为响应这句话所做的努力,但是他在纸页上才刚写下最后一个句点,便开始犹豫,开始体悟到眼前这个答复是绝对不完满而可被屏弃的纯代用品。于是诗人继续尝试,他们这份对自我的不满所发展出来的一连串的成果,迟早会被文学史家用巨大的纸夹夹放在一起,命名为他们的"作品全集"。

……

世界──无论我们怎么想,当我们被它的浩瀚和我们自己的无能所惊吓,或者被它对个体──人类、动物、甚至植物──所受的苦难所表现出来的冷漠所激愤(我们何以确定植物不觉得疼痛);无论我们如何看待为行星环绕的星光所穿透的穹苍(我们刚刚着手探测的行星,早已死亡的行星?依旧死沉?我们不得而知);无论我们如何看待这座我们拥有预售票的无限宽广的剧院(寿命短得可笑的门票,以两个武断的日期为界限);无论我们如何看待这个世界──它是令人惊异的。

但"令人惊异"是一个暗藏逻辑陷阱的性质形容词。毕竟,令我们惊异的事物背离了某些众所皆知且举世公认的常模,背离了我们习以为常的明显事理。而问题是:此类显而易见的世界并不存在。我们的讶异不假外求,并非建立在与其它事物的比较上。

在不必停下思索每个字词的日常言谈中,我们都使用"俗世","日常生活","事物的常轨"之类的语汇……但在字字斟酌的诗的语言里,没有任何事物是寻常或正常的──任何一个石头及其上方的任何一朵云;任何一个白日以及接续而来的任何一个夜晚;尤其是任何一种存在,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的存在。

看来艰巨的任务总是找上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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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马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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