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贝尔文学奖陪跑者罗斯:“与写作的较量已经结束了”

◎思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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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的文学批评家詹姆斯·伍德把作家简单地分为两类:一类是托尔斯泰、巴尔扎克、狄更斯这样的作家,他们好像是不自觉地就创造出了很多和自己绝不相同的人物;而另一些作家“要么没兴趣,要么在这门手艺上欠缺天赋,但不管怎样却对自我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如詹姆斯、福楼拜、劳伦斯、伍尔夫可能也是,穆齐尔、贝娄、米歇尔·维勒贝克、菲利普·罗斯”。第二类作家中,作家对自我的兴趣一般都是遮遮掩掩的,他们最担心的就是被读者指认出来,哪位角色是自我的化身。但是对菲利普·罗斯来说,他小说中的第二自我就仿佛就像是换个名字的自己。我们在他不同时期的作品中,都能发现那个自我一直存在,他的自我是一种极度膨胀之后的异化自我,这个自我有时候会用内森·祖克曼的形式存在,有时候会用大卫·凯普什命名,有时候干脆直接用罗斯的真身出现,他们的身份各异,有时候是大学教授,有时候是广告人,有时候是大学生,有时候甚至是个色情狂。

去年5月,罗斯去世的消息在中国文坛并未激起太大的反响。对很多人来说,他只不过是每年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前夕,赔率榜单上反复出现的陪跑人物,他不像米兰·昆德拉这么畅销,不像保罗·奥斯特那么讨巧,不像村上春树那样轻逸,也不像麦克尤恩那样精致,没有波拉尼奥的诗意,更没有拉美作家的魔幻风情。罗斯被媒体津津乐道的一点就是,他是美国文学中的长跑健将,创作生涯长达四十多年,留下了二十八部长篇力作,几乎每一篇都有可圈可点之处,一生更是获奖无数,除了诺贝尔文学奖。罗斯之所以被称为美国文学的神话,源于他多年来精心打磨的小说,都紧贴时代的变化。在我看来,罗斯更像是一位小说中的社会学家,几乎每个时代都可以从他的小说中找到印记。像著名的“美国三部曲”,《美国牧歌》写到了一个犹太企业家美国梦的破灭;《我嫁给了共产党人》写的是受到二战后麦卡锡主义迫害的故事;《人性的污秽》写的是美国的种族迫害。这些作品在不同的时代中都会有回应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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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相对于那些描述大时代的小说,我更钟情于罗斯笔下的多个自我和分身。罗斯去世之后,我重新把书架上关于他的小说重读了一遍,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问题,所谓罗斯的多个“分身”,倒不如说是一个作家从不同的角度和侧面审视自己的人生。他的每部小说都可以归纳为一个主题,比如模仿卡夫卡的风格《乳房》的主题是异化的欲望;《欲望教授》同样是讲述一个教授的欲望,但是却把欲望放置在一个更大的时代背景中,凯普什回忆他年轻时候的放纵,中年对婚姻的恐惧,他内心的欲望之火并未熄灭,但又无处安放,只能通过讲授文学史中的“情欲”来试图规训自己内心的欲望之火。凯普什系列的最后一部《垂死的肉身》主题变成了衰老。

这些不同的主题涉及一个人的身体政治学。在我的阅读视野中,还没有一个作家像罗斯这样如此深刻地剖析自己的内心,我们都深恐别人发现我们内心不可遏制的欲望,深深以此为耻,更别说讲述出来,但罗斯已经超越了大部分作家。在2018年1月份《纽约时报》对他的访谈中,罗斯回顾他的作品时坦言,在这几十年里,他在自己的作品中描绘了一群感到困惑与不安的男人,他们被欲望控制,同时又努力地与其进行调和,希望找到一种平衡与满足,“在描绘这些男性时,我努力尝试复原他们最本真的面貌”,与此同时,他更想要剖析这一顽固的、持续的欲望“可能会导致理性的消退或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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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斯的小说之所以具有极强的自传性,也源自我们很容易把他个人的经历与小说中人物进行对照,比如他在《欲望教授》中写到探访布拉格,与小说家伊凡·克里玛的对谈都是有据可查的。他为什么这样写?

这倒是让我想起了另外一位喜欢的小说家库切。《垂死的肉身》总让人拿来与库切的《耻辱》相比较,库切本人也给罗斯的小说《反美阴谋》写过评论——值得一提的是,罗斯几本还没有翻译成中文的小说《欺骗》《夏洛克行动》和《反美阴谋》,主人公的名字都叫作罗斯。小说家罗斯已经懒得使用分身,直接代入人物。但是恰恰在这几本使用“罗斯”的小说中,小说家直白地说,这些书是虚构作品。比如《反美阴谋》中,罗斯虚构了一位白宫总统受到了纳粹德国支配,赢得了选举,这很明显是一个幻想故事。但是这个幻想故事,现如今却能在当下国际政坛的现实中得到一种巧妙的印证。这种意想不到的巧合,让我们意识到,没有什么是纯粹的虚构的,甚至真实也需要虚构来完成,才能更加丰满。

正是在这点上,库切与罗斯形成了某种不谋而合的效应。库切有一个有名的观点,所有的自传都是在讲故事,而所有的创作都是一种自传。艺术创作的目的不是为了忠实地再现事实,而是要使用与处理事实。

但是,文学中一个最大的悖论就在于,我们很难把作家的经历与小说中人物相似的经历区分开来。罗斯小说大量的描写,让很多读者不适。同样,因为罗斯小说中描述了自己犹太家庭成长中的经历,袒露自己对有犹太身份的困惑,被斥责为一个反犹主义者。这些都让人觉得现实具有了荒诞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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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罗斯写下了一系列以内森·祖克曼为主角的小说,包括《鬼作家》《被释放的祖克曼》《解剖课》《布拉格狂欢》。这个系列的成功就是把现实中的作家形象复制到了祖克曼身上。相比较“美国三部曲”,罗斯在祖克曼身上投射了很多自己的困惑,比如如何面对自己身上的犹太性,如何面对批评和诋毁,身为一个畅销小说家如何面对自己的生活等等。

在《鬼作家》中,年轻的作家祖克曼去拜访他最崇拜的作家洛诺夫,祖克曼描写家族成长的小说遭到父母反对,因为其中有污蔑和诋毁犹太人成长的片段。对一个年轻作家来说,他无法理解把历史与虚构混淆一起的做法,他需要某种精神上的支持,他去寻找他景仰的作家来获得认同感。这个问题到小说的最后并没有真正解决,或者说,根本没有答案。因为作家是为人类写作,而不是为某种特殊的族群,他描述的是某种人性,而不是某个族类的属性,他的写作是虚构,而不是现实。问题是,他的同胞并不这样认为。

在《被释放的祖克曼》中,故事有了新进展,祖克曼因为出版了《卡诺夫斯基》,已经成为当红的畅销小说家,他名利双收,成为大明星一样的人物,走到哪里都会被人认出来。这个故事对应的是罗斯的第四部小说《波特诺伊的怨诉》出版之后,罗斯自身的经历。小说大获成功,罗斯也成为百万富翁,但是这部小说也引发了巨大的争议,尤其在犹太人群体中,对罗斯的骂声不断。

在祖克曼系列的另外一本小说《解剖课》中,祖克曼依然是那个被人唾骂,靠出卖自己同胞的隐私成为畅销小说家的百万富翁。但是人到中年,祖克曼身患病痛,又遭受到了著名批评家阿佩尔的炮轰,一气之下,祖克曼想放弃写作,重新去大学读医学院,梦想成为一名妇产科医生。这部小说在罗斯小说系列中显得荒诞而疯狂,但是充满了迷人的魅力。

小说中最迷人的段落是祖克曼想去芝加哥重新读医学院的途中,在飞机和出租车上,祖克曼突发奇想,他开始向邻座吹嘘,他是一本色情杂志的创始人阿佩尔。他喋喋不休地用阿佩尔的身份吹嘘他的杂志,以及他对犹太人和天主教的偏见等等,直到飞机落地,邻座的男人再也无法忍受,落荒而逃。这大概就是对那些批评他的文学评论的一种报复。

这恰好就是罗斯所说的小说是一种扮演他人的艺术,他在小说中利用自己的角色身体力行地诠释了这种扮演,借用他在《巴黎评论》的访谈中所言,“祖克曼,他是一个作家,想当医生,又假装成一个色情业贩子。而我,是一个作家,正写一本书,扮演着一个想当医生又假装成一个色情业贩子的作家——而为了混淆这种模仿,让它更具锋芒,我又假装自己是个知名文学评论家。造出假的生平、假的历史,从我生活中真实的剧情里调制出半想象的生命,这就是我的生活。这份工作里面总也得有些乐趣吧?”

这当然就是身为一个作家的乐趣,只不过,当祖克曼化身为他的敌人阿佩尔的时候,我们能意识到这种恶作剧中是一种无法抵御的绝望和空虚。因为如果普通人会认为你的小说是在侮辱一个族群的时候,你可以说他们不懂何为真正的文学,文学是虚构的,这是最基本的真理。但是如果一个著名的批评家也认为你的小说为犹太群体抹黑的时候,小说家就陷入了深深的厌倦。所以,对写作的厌倦,最终让祖克曼心灰意冷,他想放弃写作,投身到妇产科医生的事业。

当然,小说与现实无论如何真假难辨,最终都会有截然分明的那一刻。比如,现实中,罗斯不可能成为一名妇产科医生,而是经过了四十多年的写作生涯之后,在2012年,他宣布封笔,在自己的电脑上贴上了一张纸条:“与写作的较量已经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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