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牟怡(上海交通大学媒体与传播学院长聘副教授、博士生导师)
来源:《青年记者》2023年第22期
2023年8月,11名游客在四川雅安雨城区鱼鳞坝网红打卡点拍照打卡,突遇河水暴涨,多人被洪水冲走,最终导致7人遇难。这样的惨剧已不是第一次发生。2022年8月,四川省彭州市龙门山镇龙漕沟突发山洪,河道中未撤离的游客被卷入山洪,致使多名游客丧生。
近年来由于全球气候变化,极端天气频发,气候带来的灾害屡见不鲜。这些悲剧的背后,突出原因之一便是当事人对危险警告的漠视,使得他们没能在第一时间撤离现场。进一步对这种漠视追根溯源,便会发现这实则是一种媒介化体验与天然具身体验之间的冲突,从而造成现实危险感知的弱化。社交媒体构建出的“网红景点”标签掩盖了“危险”的现实特质,打卡行为成为享受媒介化体验的落脚之选,网络景观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传统媒体打造的景观,更超越了天然景观,因此危险警告被置若罔闻。
如何从林林总总的“脱域”媒介化自然体验中突围而出,重拾人们的危险意识?如果说发展至今的社会深度媒介化过程是条不归路的话,那么,我们有无可能从“解铃还需系铃人”的思路出发,在虚实共生技术的加持之下,回归到更加全面且具身的媒介化自然体验?这是本文将逐层深入探讨的问题。
传统自然媒介化体验中的“化身困境”
人类的自然体验,大致分为三种。第一种是直接体验,通过在自然环境中与非人物种的实际物理接触来完成,例如乡村生活、荒野徒步等。直接体验通常是无计划、无指导的。第二种是间接体验,这是一种与自然有限的、程序性的物理接触,通常是在受管理的环境中进行,例如,参观动物园、水族馆等。第三种被称为代理体验,与自然缺乏实际的物理接触,而是采用象征性(symbolic)的方式进行,例如观看与大自然相关的电视、电影,或玩以自然为主题的电子游戏等。
既有的相关文献主要聚焦在各种类型的自然体验如何影响个体,尤其是儿童的自然观念上。不少短时的横截面(cross-sectional)实证研究指出,对自然的代理体验与直接体验一样,都会影响儿童保护生物多样性的意愿;而青少年的自然代理体验与环境行为呈正相关,环境态度和环境行为信念在自然代理体验与环境行为的关系中起部分中介作用。这表明,在促进亲环境行为方面,媒介化代理体验也能产生显著性的正向效应。然而,为何这种代理化的体验发展至今会造成与现实割裂的失真问题?这固然存在着长时累积效应的问题,而另一方面,这实则反映出信息、情境的分隔与传播的“化身困境”。
控制论和信息论将信息与情景进行了分离。诺伯特·维纳明确表示控制系统中最重要的是信息,而信息则是对选择的表达。克劳德·香农则进一步将信息视为一种无维度、无物质,甚至无必然意义的概率函数,从而将信息从语境中独立出来。美国学者凯瑟琳·海勒(Katherine Hayles)认为这种分离是“模式”(pattern)与“在场”(presence)的分离。“‘模式趋向于压倒在场’导致了既不依赖精神又不依赖意识,而仅仅依赖信息的非物质性建构。”在众多的情景意义缺席中,身体的缺席尤为突出。而法国人类学家勒鲁瓦-古尔汉(Leroi-Gourhan)认为,身体是人类最重要的基础设施,身体使用方式的变化导致身体结构的变化,进而塑造了人类的生活方式。因此,将人类身体剥离开来的媒介化过程逐渐形成人们对自然的代理体验:安全、时尚、热闹等,而与危险无关。
虚实共生的媒介化自然体验中可能的“具身路径”
法国哲学家梅洛-庞蒂提出知觉现象学理论,指出了一条与控制论截然不同的看待身体的路径。在格式塔心理学和胡塞尔现象学的基础之上,梅洛-庞蒂批判了笛卡尔的身心二元论,认为身体或“身体-主体”才是生活意义的给予者。其论证逻辑在于“身体-主体”通过感官获得经验,这是人类认识的前提条件,因此“身体是已经建立起来的行为方式,是已经获得的力量的整体,是已经获得的辩证的根源,而更高等级的组织结构就实现在其上,而心灵则是开始呈现的新意义。”除此以外,梅洛-庞蒂还借用胡塞尔的“意向性”(intentionality,即所有的意识活动均具有指向性)发展出“意向弧”(intentional arc)的概念,强调我们的身体是我们连接世界的意义中心。意向弧实现了感觉、理智、感受性和能动性的统一,得以从笛卡尔的身心二元论中突围而出。实现突围,需要满足两大前提条件:一是自然场景及意义的重构;二是通过技术手段,延展身体的知觉,并有效捕捉到意义。这恰好暗合了虚实共生的媒介化体验的底层逻辑。
(一)重构自然场景与意义
自1956年第一台虚拟现实(VR)设备“Sensorama”被发明以来,VR技术迎来过数次热潮。该技术将用户的感知系统嵌入计算机的反馈系统之中,是实现包括视觉、听觉、触觉甚至嗅觉在内的全方位中介(full-body mediation)。一旦建立起有意义的生动场景,VR的效力便随之展现出来。例如,伴随着全球二氧化碳排放的增加,海洋酸化成为一个日益严峻的环境问题;如何引发公众的关注和参与,是环境教育工作者的重要议题。VR研究者和海洋生物学家联手,以意大利的伊斯基亚小岛为原型,打造了一个珊瑚礁区域的沉浸式模拟环境,成功地通过互动媒体手段让使用者感知到海洋酸化的潜在危险,并参与到减少碳排放的行动中。
故而,一个全新且具备较强社交性的虚实互融空间,正是将不同化身与真身相结合的可能场域,继而重新建构起“模式”与“在场”之间密不可分的联系。
(二)知觉延展与意义捕捉
基于多维技术的支撑,在虚实共生场域下,具身感知得以实现。具身过程实现了知觉的收集,并传递到用户大脑,从而拥有传统身体的现象学意义。
虚拟化身通过嵌入身体实现与主体的具身(embodiment)关系成为生活意义的给予者。意向弧通过指向人类用户的身体,而非他们的化身,实现了虚拟世界与物理世界意义构建的统一。依据现象学家唐·伊德(Don Ihde)的技术中介理论,透明的技术在无形中延伸了人类身体的知觉范围,又仿佛抽身而去。技术在人与世界之间的调节性中介作用即为具身关系,具体表示如下:(“人—技术”)→世界。将人机的具身关系推及虚实共生场景,这样的关系将从信息获取与意义构建两个方向实现具身传播的闭环。首先,虚实共生技术的接入更加契合人类的感官比例,并使得信息的获取更加多元;虚拟场景中的信息捕捉最终反馈给人类的“身体-主体”。
媒介技术的进化与人类感官的调动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信息传播技术的演进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人体感官的比例复原。造纸术、印刷术诞生之前的口口相传往往依赖于听觉,这一传统在上世纪兴盛的广播中得到延续。从报纸、电视到互联网,视觉的重要性逐步凸显。据统计,人类获取信息的80%来自视觉,而同为五大感官的触觉、嗅觉和味觉在漫长的媒体演变史中很大程度上被“遗忘”了。最新的VR技术已经具备超大空间中毫米级别的精准定位,并通过激光和深度图像进行全身动作定位,而体感手套、压力背心等可以形成有效的触觉反馈系统。同时,气味系统的构建也在探索中。这在很大程度上实现了五大感官加前庭感觉的感知,而这种多感官融合的协作感知形式,远比单一感官的感知更让人沉浸。同时,新兴的交互技术使得用户可以获取常规交流中无法获取的信息,如虚拟约会系统让用户看到对方心跳的速率,这有效提升了交流双方的亲密感。而目前最先进的脑机接口技术则从大脑中提取生物电信号,依据认知神经科学理论进行解码,建立起与外部系统的沟通,实现控制与操纵外部仪器或设备。这些技术的终极目的在于将更多的感知觉信息反馈到人类的“身体-主体”,以契合人类的感官比例,从而实现虚拟世界中的知觉延展。
其次,人类的身体(大脑)对来自虚拟世界的信息与情景进行与物理世界中等同的解读与反应,完成具身传播的闭环。
VR研究领域的顶尖科学家之一、斯坦福大学教授杰里米·拜伦森在总结其团队多年VR研究发现时指出,用户在虚拟世界的经验对其大脑而言是心理真实的,其引起用户的心理变化的方式与真实世界发生同样事情时类似。不仅对大脑如此,身处VR模拟中的人做出反应所需的肢体活动和在真实世界中也是一样的,这是因为大脑中负责肢体运动的部分被激活。这一现象被称为“具身认知”,已经在舞蹈演员、职业球员身上得到了验证。而对普通人而言,虚拟世界对现实世界的反向影响也不可忽视,不少实证研究都证实了这一点。例如,研究者们系统分析了150款代表气候变化的电子游戏发现,这些严肃游戏的独特技术可供性,包括可实现性、挑战性、可信度、有效性、体验式学习、反馈导向以及叙事驱动等,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气候变化参与、传播和教育机会。
虚实共生的媒介化自然体验更真实的临场感
2023年6月,伴随着苹果公司Vision Pro的发布,“空间计算”(spatial computing)这个充满浓浓科幻感的术语成为一个热门词汇。如果说之前的人机交互还只能停留在人与隔离了空间的信息的交互的话,空间计算则将物理空间和社会场景纳入交互场景中,实现了真正的在场。媒介化体验,其核心反映的是“临场感”(presence)的机制,即“在场”的力量。临场感,又被称为在场感,指的是一种心理状态或主观认知。从传统的电子媒介时代开始,媒体技术一直都在追求更高更极致的临场感。因此,对这个概念的探讨可以追溯到20世纪70年代中期。当时美国国防部高级研究计划署基于国家安全的考虑,开展了一项有关电信会议的研究,以期通过电子传输方式,为身处5个地方的5个人制造出最大限度的同在现场的感觉。
自然体验是人们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部分,随着媒体技术的迭代,多元化的自然体验也逐步走进人们的视野之中。以跨越时空为己任的媒体技术默认了身体的缺席,却又不得不强调临场感的重要性。临场感是一种非中介化的幻觉。尽管存在多种临场感,但最常见的还是空间临场感(spatial presence)和社会临场感(social presence)。前者指的是空间维度上的“在那里”,即用户感觉自己真的身处媒介化的空间场景中;后者则是感觉到与他人的连接,或者感觉到互动是真实的体验,即“感觉跟他/她在一起”。
众多学者也开始关注,媒介化中的自然体验会给受众带来什么样的新变化。例如,为了让公众感知到因气候变化带来的洪水风险,几名德国学者通过大数据建模创建了一个名为FloodVis的虚拟环境,其中以可视化的方式为玩家呈现出未来洪水的数据和泛滥场景,从而激发公众的危险意识,并影响其相关环保行为的决策制定。这样的探索不仅可以使得用户对于自然体验中所存在的风险有更加明确的认识,同时,也让传播回归“自然”。
结 语
英国自然文学作家谢泼德曾在她的经典之作《活山》中指出,面对自然,“身体感知是必须的,我们需要掌控自己的肉身,使感官和灵魂能与头脑和谐相处”。在“体验的消逝”(the extinction of experience)这一警告被提出30年后,人类的代理自然体验终于到了无法让感官与头脑和谐相处的地步。然而虚实共生的媒介化体验,或许能为走出这一困境提供一条可行的路线。媒介化代理体验曾因缺失了过多的场景与具身线索而失去了日常生活意识,尤其是人类在上万年进化过程中积累下来的自然意识。然而,当技术可供性将这些缺失的自然线索找寻回来时,我们是否可以重拾那些逝去的自然体验?例如当灾难来临时,我们可以迅速地趋利避害躲避危险。答案应该是肯定的。不仅如此,虚实共生的空间计算技术将为与地理位置数据相关的各个领域,例如旅游、购物、会展、博物馆等,带来革命性的体验升级。让我们拭目以待。
本文引用格式参考:
牟怡.虚实共生的媒介化自然体验[J].青年记者,2023(22):24-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