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认识的所有编辑朋友中，思楠是非常特别的一位：大学毕业时，她成功拿到offer打算出国读书，却因偶然机会接触并进入出版行业，一做十多年；最初她在安德鲁（北京）做版权代理，工作期间平均每年卖出上百本书的版权，曾花大力气促成何伟《寻路中国》中文版权的购买与国内出版；这样反复六年“生活即工作、工作即生活”的惯常之后，作为家中独生女，她应父母要求决定回到家乡重庆，进入重庆大学出版社，一做又是六年，很多读者朋友熟悉的《牡丹亭 · 仲夏夜之梦》、《英国皇家园艺学会植物学指南》、《神奇的鸟类》、《伟大的海洋》、《科学需要讲故事》都是她策划编辑的。

在了解到思楠的全部经历后，八卦的我问得最多的问题就是“从安德鲁辞职真的不后悔吗”、“离开北京内心真的没有落差吗”，她说：“算是没有吧，回重庆之后有了小宝。做的这些书都算是小宝的弟弟妹妹们吧。”

以下为完整采访内容 ↓

01 那真是我最最喜欢的办公室了！

丫：最初你是怎么接触到版权代理工作的？

思楠：那时候我刚毕业，拿到offer到去念书之间不是有一个空档吗，我就想先去找个工作，就去了一个国营出版社实习，刚进去就做了一个引进书的项目，知道了安德鲁。

安德鲁版权代理你应该听过吧，像斯蒂芬·金、丹·布朗的中文版权都是他们代理的，再后来我就去安德鲁实习了。他们当时在外研社办公，那个办公环境真的非常好，楼层挑高很高，西三环的一个红楼，那应该说是我最最喜欢的办公室了！书架从地到天，我就觉得这地方太好了，简直走不动道了。

丫：也不想出国留学了是吗？

思楠：哈哈。还有安德鲁的负责人，黄家坤，她是个狮子座，非常强势，当时安德鲁很缺人，她就很想让我留下。打动我的还是她对我说，牛津大学出版社的那本书你喜欢就交给你去做好了。到现在可以说，牛津大学出版社在中国的版权业务算是我一手建起来的，之前很混乱，各种版权不清晰，真的像洗萝卜一样一点一点把版权理清楚。就这样一直做了6、7年。

02 《寻路中国》出版始末

丫：每年经你手的书（版权交易）有上百本，比方说？

思楠：很多啦，很多畅销书，比如《寻路中国》。

丫：这本是你引进的（震惊脸）？

思楠：这么说可能不好哈哈，但《寻路中国》能在中国出版真是我直接推动的。

那应该是08年的时候，我去参加法兰克福书展，我跟何伟的代理人可能都不太擅长社交，在书展里面大家都会去一个又一个的party、酒会，我们俩就坐在外面聊天。我就跟他说，我看过何伟的书，觉得好有意思。那时候何伟的书一本都没有在中国出版过，包括《江城》，但我有收到过国外出版社寄来的的试读的样书。

我告诉他，何伟笔下的江城，就是我的家乡重庆，两江环绕着我所在的城市，我每天穿过江去上学，何伟写得非常生动、细致。他很吃惊，他说，你们中国人还会在看他的书？这就是你们日常最普通的生活吧？你们怎么可能会对这种类型的书感兴趣？

那时候何伟书的中文版一本都还没出，但在安德鲁工作最大的好处就是，你每天都会收到海量的试读的样书。版权代理人是靠自己的眼光吃饭的，不是说这本书在国外已经非常畅销了，你去天价买过来怎样。我觉得作为经纪人更加骄傲和光荣的事是，你去发现好书，而不是傻有钱傻有钱地去竞价，买回来很贵很贵的书这种。当然这也是出版社的一种活法，但我更欣赏靠自己的眼光吃饭。何伟当时在美国的名气也没那么大的。

但何伟的代理人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写的都是你的日常生活有什么好看的。我说这不一样，绝对不一样，何伟的视角和我们的眼光是完全不一样的，他是一面镜子，我们生活在其中，然后再通过外国人的眼光反观自己的日常生活，视角完全不同，很有意思。

最初何伟是不同意授权的。（丫：为什么？）因为SC的原因。你可以去问上海译文的编辑张吉人，也可以去问译者李雪顺。对了，李雪顺老师这事挺逗的，当时他也是涪陵师范学院的一个英语老师，因为翻译这本书他一下子就红了，后来评了教授。之前他抱着书稿去找了很多出版社都被拒绝了，你可以去问他本人。

何伟的代理人就说好吧，那你就去给国内的出版社推荐这本书吧，我跟当时很多与安德鲁常合作的出版社都推荐了，包括中信等等，很多出版社都有审，但没有报价，最后只有上海译文一家出版社报价，所以他们就以比较低的价格拿到了这本书的中文版权。

何伟同意出中文版的一个硬性要求就是拒绝任何的删改，任何删改都不行。但最后还是有一点点删减，但我以人格发誓真的是有很少量。所以很多西方作家宁愿不授权、不赚版税，也不接受删减。

《寻路中国》这个名字是何伟的岳母（《打工女孩》作者张彤禾的母亲）起的，起得也非常好。当时还有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就是何伟真的是很负责任的作者，在他的书出版之前，他要求把翻译稿一定要寄给书里写到的那个农民大哥看一下，必须经过大哥同意才能出版。

结果，那个农民大哥死活不同意，他打电话过来说，“这本书能不能不要出版呀，被我们村支书看到了，会找我麻烦的呀”。当时我正在过生日，刚点了蜡烛，接到他的电话，左劝右劝，苦口婆心呀，做农民大哥的思想工作。我曾经做过一段人类学的田野考察，所以有一点点田野考察的经验，知道怎么跟农民大哥打交道，最后算是“威逼利诱”、“萝卜加大棒”把他给说服了，实在没办法了，我只好骗他说，你放心我跟出版社说，不让他们发书到你们村的新华书店。何伟就是一定要征得这位大哥的同意才行。挂完电话，蛋糕上的蜡烛都燃完了。

包括有删减这件事，如果你们以后见到他，千万不要提起这件事，他本身就是写非虚构的、记者的这种身份，他知道了心里一定不好受的。

丫：可《寻路中国》书上哪里都找不到你的名字。

思楠：嗯......精神满足吧。

03 代理人是靠自己的眼光吃饭的

丫：你刚还提到了何伟的代理人，关于国外的“文学代理人”，你可以跟我讲讲吗？

思楠：是这样的，在国外，即使你是一个非常有名气的大作家，也不是作者本人跟出版社联系。在作者与出版社之间会有一个代理人，你可以把他理解为作家的“经纪人”这样。比如你看J · K · 罗琳的传记电影，她在写完书稿之后，没有找出版社，而是先找了一个代理人，后来她的书的出版、包括影视改编都是由这个代理人帮她去处理的。

I suppose I have to get an agent.（字幕君翻译错了）

罗琳手指的这个代理机构就是

“The Christopher Little Agency”，她后来的代理人

因为这样的话就可以分工更明确，作家就可以专注于自己的写作，而不用去管和出版社交涉的事情，所以国外出版社一般都是和代理人签合同，而不是和作者签合同。而且很多代理人很了解出版社的套路，比如作者应该怎样安排自己的写作？这样编辑组稿就很简单了。怎么配合出版社做宣传营销？代理人和出版社、和作者的沟通都在一个频道上，所以沟通成本会降低很多，然后代理人收取的费用大概是版税的15%，这样他也会非常有动力去卖出更多的如影视改编权等等，并且代表作者去谈一个更好的价钱，因为这样他的收入也会相应的高。

补充：因国外文学代理人多半是编辑出身，他们眼光敏锐，能很快识别出作品的文学价值和商业价值，出版社的编辑们因此可以省去不少时间和精力。

另一方面，由于出版社每年收到海量投稿，编辑来不及一一审读，作者投稿会被大量退稿。通过文学代理人推荐的稿件，往往才会得到编辑的重视。

丫：除了《寻路中国》，还有经你手被大众熟知的书吗？

思楠：太多太多了，奥巴马自传，还有一个书叫《正能量》吧，包括《冰与火之歌》，太多了。

丫：你在安德鲁做得这么好，为什么回重庆？

思楠：因为当时北京雾霾很重嘛，我爸妈又说我是家中独生子女，他们希望我能回去。

丫：我看你在重大出版社做得很多都是科普类的书，比如海洋、鸟类、动物园或是葡萄酒之类的。

思楠：嗯。最早我是想回重庆开书店，但因为个人能力有限，开书店也不赚钱，我很希望做成欧洲街头那种书店，前店后厂，书店后面就是一个自己的工作室，然后也是做出版，和出版社合作。这是我最理想的状态，但我觉得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的积累。

王小波说，这个世界就是要参差多态才幸福。大出版社做的都是畅销书，我做的书大多是科普书，虽然销量比较有限，可能也有些小众。但大出版社有大出版社的活法，小出版社有小出版社的活法，不是只有做畅销书才能活得下来吧，也需要小出版社的存在。

04 这个世界有多糟糕，我就要把书做得有多漂亮

丫：因为我读科普书比较少，但就我快速的浏览发现，你做的书都有一个特点，就是颜值都很高，书做得都非常漂亮。

思楠：我的性格是要么不做，要做就一定要做到120分。只有这样我才对得起这本书的作者、对得起这个纸、对得起设计师。70克胶版纸、120克铜板纸（大多数课本教材用纸），也可以印出来一本书。但我希望我做得每一本书都不一样。

丫：那我找来一本具体的书你给我讲讲吧，比如这本植物学的书。

思楠：这是做了一个塑料封皮，是PVC材质的，这也是我磨着印厂，找了各种各样的材料打样，选定了这款，它有一点点纹路，没有塑封，因为我很讨厌书塑封起来。里面裱的这层叫耐磨牛津纸，就是拿钥匙扣在上面蹭，都不会留下划痕的。

丫：这个书页的颜色很好看。

思楠：对，它不是纸的颜色，是铺一层底色，印的底网。

丫：这个纸叫什么纸？

思楠：超滑樱花，我常用的纸，算是我的定制款哈哈。它是特种纸、涂布纸。我跟这个纸商合作也比较愉快，这虽然是国内的纸，但其实它已经达到进口纸水平。

丫：这个纸商叫什么名字？

思楠：叫博彩华美。他们不是什么大纸商，但他愿意为我们这种小客户服务。读库也经常和他们合作（此处并没有收广告费，只是觉得这个纸厂值得被编辑们知道）。

丫：你那句“这个世界有多糟糕，我就要把书做得多有多漂亮”，就是在做这本书的时候说的是吧？

思楠：嗯，是百度医疗搜索丑闻曝光的时候，我当是真是对这个世界很失望，怎么人性会这么恶？为什么会有人那么坏？于是，我就想，这个世界看起来有多糟糕，我就要把书做得有多漂亮！

最后的话

我和思楠还聊了很多很多，限于篇幅没有全部写出来，但每当我看到她做的书、想起在重庆还有这么一位每本书都要做出120分编辑的朋友，总是充满敬意。她告诉我，重庆一共有三家出版社。她还说，做的每本书都是小宝的弟弟妹妹。她选择的这一切都是我没有勇气选择的，我生活在一群文艺到不行的人中间，我没有家庭或孩子的负累，我的选择轻松且容易，所以，思楠比我更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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