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梅雪风
(此文为我的付费专栏《怎么写影评》中的一篇)
类型,是与观众达成的一种契约,是双方都心照不宣的内容或者形式。
每一种类型,都代表着一种观众独有的欲望,因这欲望的不同,每一种类型都有着独属于它的世界观、价值观,有着它独有的表现形式,剧情展开方式, 也有着独属于它的视觉符号。
比如喜剧。喜剧,可能是所有片种中最为理性的一种,因为笑,是人类所有情绪中最为理性的。如果说哭或者感动,观众可能并不了解它是什么,但因为某种共通的经历或者体验,从而与它有了共鸣。而笑,则不同,你不理解它,你根本无法发出笑声。笑,是一种评论,是一种读后感,它必然是有关意义的,但它有关的是意义的垮塌。
它本质是与庄严唱反调的。周星驰的《审死官》《九品芝麻官》,本质上就是官僚的讽剌,就像《审死官》的结尾, 当所有的清官、贪官因为害怕官帽丢失而毫无遵严地蹲下时,平时冠冕堂皇的他们,跟狗也没什么不一样。卸去这些官员人模狗样的外表,露出他们的丑恶却用无可奈何的模样,这是我们发笑的原因。其中关窍在于他们丧失了他们的进攻能力,如果他们的丑恶,仍然有攻击力和侵略性,那就是不是一个喜剧,而是一个悲剧。正因为他们无能为力,他们才成了小丑。
而小丑的本质,就是对人之所以为人的属性的消解。成为一个社会意义的人的代价是很大的,我们不能随意地说话,不能随意地笑与哭,身上的穿着、仪态、动作、言语都被严格地限制与规范,我们大多数人感受不到, 是因为这种压制与限制是从我们出生就存在了,它存在的时间过于长久,过于无处不在,以至我们忽略了。但它潜在给予了我们相当大的压力,而小丑,让这种限制被打破,他们的形象与状态让我们感受到人未必要那么板正的活着,这种松绑内心的压力得到释放,我们获得了笑声。
这种意义的消解是全方位的。比如洪尚秀,他专注于描述那些知识分子和艺术家,他们内心的那些有关性的遐思,那些虚荣心,那些心口不一,那些眼高手低,那些得陇望蜀,当这些并不太上得了台面的心思,与他们那些看起来真诚而又笨拙的外在对比时,对他们固有形象的消解就完成了。
比如无厘头,则是对中产阶级或者精英阶级的审美品味的消解,它的粗俗、不讲逻辑、没有分寸,大痴大颠,与中产阶级要求的节制、含蓄、微妙、精雅大相径庭。
比如西方的性喜剧,则是对我们正常的关于性禁忌性的消解。它会掀起有关性禁忌的层层帷幕,露出那些被大众视线之外的种种状态。因为有关性的禁忌最多,所以有关它的喜剧最多。不论东西,性压抑,永远是最大的主旋律。
比如中产阶级喜剧,则是对中年人给人固有状态的消解,他们似乎是家庭幸福、事业顺利,是这个时代的中坚力量,但其实他们仍然做着少年时的春梦,在家庭与个人理想之间的拉扯中一地鸡毛,那些强大的外表之下, 其中只不过是色厉内荏,外强中干,打肿脸冲胖子的硬挺罢了。这种落差,是这类喜剧电影的固有模式。
比如黑色荒诞喜剧,比如盖·里奇、宁浩等人的电影,则是对我们正常世界观的消解。正常的主流的世界观,是因果律的。是好人有好报,是正义战胜邪恶,是努力就会有回报的,整个世界的发展是清晰的,是有逻辑的。而黑色荒诞喜剧,会消解这一切,告诉我们,这个世界是没有逻辑的,是随机的,所谓的因果律都是不可靠,它随时会颠覆这一切。整个世界呈现出一种不能理解的无意义状态。
喜剧就是这样一种解构性的力量,它所到之处,必然会掀起当时当地的底裤,让我们从某种严肃状态中解放出来,也就是从意义的重压之中解放出来。喜剧肯定不是在建构意义,为意义涂脂抹粉, 而是挖意义的墙脚,让它显出几分单薄和无力来。
所以喜剧某种程度是危险的,它是对平等要求最强烈的片种,因为它只有让所有高高在上的东西跌下神坛,它才会发挥它真正的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