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0年晚秋，一场罕见的大雪过后，哈尔滨傅家甸突然爆发了鼠疫。

短短几个月内，几千人丧命，数以万计的家庭被毁。

彼时，国内充满动荡，外有列强入侵，内有军阀混战。

战争的硝烟，很快将这段惨厉的往事掩埋。

直到一百多年后，作家迟子建才从泛黄的书卷中，像打捞沉船一般，将这场 “东北大鼠疫”挖掘了出来。

她将灾祸下众生的惊慌与勇毅，人性中的险恶与良善，淋漓尽致地呈现在小说《白雪乌鸦》之中。

迟子建自言，刚开始写作时，是极其痛苦的，“感觉每天都在送葬，耳畔总萦绕着哭声”。

但写到孱弱的百姓奋起反击，迟子建又不免兴奋起来。

她不吝笔墨地赞颂那些挺身而出的英雄，舍尽家财的义士，还有咬紧牙关的普通人。

她说：“世界是那么的寒冷，但我并不觉得孤单。因为我的心底，深藏着一团由极北的雪光和月光幻化而成的亮儿，足以驱散我脚下的黑暗。”

是啊，没有驱不散的黑暗，没有亮不了的白天。

就像眼下的日子，疫情厚重的阴霾里，我们彷徨过，无助过，见证过罪恶，也亲历过感动。

但只要内心的光不灭，终有一天，我们会穿过寒冬的疫情，迎来破晓的春天。

1

最致命的，不是祸从天降，而是人的愚昧。小说里，鼠疫的暴发，从皮货商巴音的暴毙开始。

这天，他像往常一样在街上溜达，忽然间狂咳不止，口鼻喷血，紧接着便直挺挺地倒地不起。

巴音死了，人们却像乌鸦看见米粒一样围上来，三三两两说着闲话。

有人说他是在烟花巷里伤了身体，有人说他是作恶太多遭了报应，还有人说他是撞上了收命的小鬼……大家胡乱猜测，就是没人好奇他到底得了啥病。

而后，令人唏嘘的一幕出现了。

只见众人将他的棉衣棉裤，坎肩褡裢一抢而空，连口袋里的碎银子、瓜子都被拿走，徒留一具黑黢黢的尸体躺在白白的雪地上，刺目又滑稽。

众人作鸟兽散，却不想接下来的几天里，傅家甸开始陆陆续续地死人。

眼见人越死越多，衙门的官爷们坐不住了，他们请来西医诊断，确定是鼠疫后，紧急发布了封城令，全面消杀。

可老百姓不服，觉得西医是洋鬼子的玩意儿，哪会给中国人看病。

他们不无讽刺地说：“和老鼠打了几辈子交道，打死我也不信，这么点的小玩意能害人。”

一有症状，人们不是去求庙里烧香喝香灰，就是挤爆中药铺子抓草药，还有人请神婆驱鬼。

最夸张的是，谣传煮铁钉的水能治病，众人又开始灌自己喝铁水。

一通折腾下来，人没治好几个，反而死了更多。

这下子没人再狂妄了，全都在死亡的阴影里惶惶不可终日。

有人吓疯了，大半夜跑到街上乱叫；有人自知命不久矣，纵声酒色，将积蓄挥霍一空；更有甚者，提早备好棺材，每天穿着寿衣等死。

曾经热闹的傅家甸，在鼠疫的突袭下，像是被抽去筋骨，彻底瘫痪了。

而这里的人，也像一头撞进渔网的鱼，慌乱地挣扎着，却怎么也撕不开逃生的口子。

意外降临，风云突变，百年前的鼠疫如此，眼下的新冠疫情更甚。

很多时候，灾祸本身其实并没有多可怕；比这更致命的，是人的愚昧。

你越是自以为是，越容易被厄运盯上；越是慌不择路，越容易误入歧途。

前阵子，新冠“乙类乙管”的政策发布，正式结束了三年的防疫。

我们告别了出门核酸，进门扫码的时代，却也迎来了新的挑战。

当大家陆续“阳”了，却有很多人盲目自信，不遵医嘱，乱服药物，轻信偏方。

有人一口气服下7种感冒药而中毒，有人自诩身体过硬拒绝就医，结果引发了并发症，还有人迷信酒精杀毒，过量饮酒后陷入昏迷……

这些人和傅家甸的百姓一样，先是傲慢到对一切都满不在乎，等吃了亏栽了跟头，又像是被人一棒子打懵，慌乱地盲听盲信。

最令人心痛的，不是意外带来了疼痛与伤逝，而是我们亲手把自己推入了深渊。

哲学家西尼加说：“差不多任何一种处境，无论是好是坏，都受到我们对待处境的态度影响。”

事情压不垮人，但对事情的态度可以。

现实往往是，你只要轻敌便失了取胜的先机，心智一乱结果就会更糟。

当命运之锤落下，我们不能自乱阵脚，而是要时刻提醒自己，稳住心绪，恢复理智。

在颠簸喧闹的境遇里，让自己安静下来，继而寻找一种平稳。

既不高估自己的本事，目空一切；也不低估自己的能力，慌乱求生。

与生活的这场搏斗中，只有先站稳脚跟，才能看清对手的面目，精准击溃敌人的进攻。

2

越是艰难动荡时刻，越是人性之恶被唤醒的时候。傅家甸本是中俄铁路线上的一处中转站，交通便利，商业发达。

可鼠疫暴发后，九成的店铺关了门，商贩们死的死，走的走，破产的破产。

但有个人却过得风生水起，那就是粮店老板纪永和。

他是个“聪明人”，鼠疫暴发的第一时间，他把店关了，坐等老百姓无粮可买之日，他再卖粮。

到时候，别说涨价一倍，就是十倍，也有人抢。

更令人气愤的是，他强逼妻子翟芳桂引诱商人贺威，目的是低价进购贺威手中的大豆。

不出一个月，果然如纪永和所料，傅家甸迎来了粮荒，而他也因为这通低买高卖的操作狠狠赚了一笔。

见他发了家，不少人眼红，开始效仿。

药材店的老板开始高价卖药，寿衣店、棺材铺、纸扎店紧随其后。

一时间，老百姓活也活不成，死也死不起，在饥寒交迫中变得面目狰狞，形同恶鬼。

有个老太监，自己活得不痛快，就想着戕害别人。

他听说老鼠是通过跳蚤传播细菌的，就故意抓了跳蚤往人身上放。

有个干苦力的小伙，自己感染了鼠疫，家人全都饿死了。

为了泄愤，他跑到大街上，冲人吐口水，能拉一个垫背的就拉一个。

还有个牧师，把三百多个信徒关在教堂里，不允许他们就医，“要死大家一起死”。

鼠疫肆虐，人性中的恶被激发，人类自己反而成了比病毒更可怖的东西。

看着傅家甸的人祸，有没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几周前，一则儿童退烧药被黄牛买至三千元的新闻冲上热搜。

众怒之下，我们才发现，这不是个案。

有的药店捆绑销售，要买连花清瘟，你必须同时买下十几种高价药；

有的生产商违法生产抗原，将其在网上炒到几千元一盒；

还有人制造毫无效果的消毒液，大肆鼓吹，哄骗消费者……

大发国难财者有之，伺机报复者也不在少数。

有人“阳”了后，到处乱跑，盼着更多的人感染；有人散布谣言，只想把水搅得更浑。

怪不得社会学家罗伯特•西奥迪尼会感慨：

越是艰难动荡时刻，越是人性之恶被唤醒的时候。

人性中的恶，像蛰伏在暗处的猛兽，只要不加控制，便会张牙舞爪地露出来。

那些扣动扳机对准同胞的人，让我们在兵荒马乱的岁月里，见证了“阳性”，更看透了“人性”。

伦敦日报曾问作家切斯特顿：社会的乱象根源在哪？

切斯特顿说：“在我。”

灾难之下，每个人都可能是悲剧的制造者。

只有先看清这个残酷的真相，才能通过深刻的反思，去降服自身的恶，唤醒内心的善。

在欲望的漩涡里，不忘约束自我；被利益引诱时，克制贪婪的本性。

灾祸是面镜子，让人看见了自己的丑陋，更是一场教育，引导我们自我修正。

人伦悲剧里，显露的险恶人心是药引子，而苏醒后的我们，才是救赎自己的解药。

3

世间本没有救世主，人才是救苦救难的神。天灾人祸下，傅家甸彻底沦为了一座死城。

乱坟岗堆满尸骨，大街小巷荒无人烟，纸钱和雪花一起在寒风中飞舞。

然而，“转机”也在这绝望的死寂中，悄然来临。

当地的长官于驷兴，请来了留洋医生伍连德，算是打响了傅家甸抗疫的第一枪。

在于驷兴的鼎力支持下，伍连德解剖尸体，焚烧乱坟岗，将病患分区隔离，切断了傅家甸与外界的交通往来。

还有商人傅百川，他率领几十家店铺的伙计，大力推广伍连德的治疗方案，还将大半辈子的积蓄无偿捐给政府。

傅百川的义举像一束火苗，点燃了百姓心中的热情，让傅家甸在垂死之际有了生还的可能。

点心铺的周家，把店改成了伙房，一家老小为隔离区的人做饭、送饭。

客栈老板王春申，强忍着丧子之痛，担当起收敛尸体的苦差。

纪永和的妻子翟芳桂，偷偷地为穷人送米送面，还给孩子们送糖果。

一时之间，百姓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卯足了劲儿向前冲。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冷，但人性中的良善，却凝聚成光源，照亮黑夜，驱散恶寒。

当城里不再死人，当有人康复回家，当街市恢复生机，大家才长舒一口气，奔走呼号着说：“鼠疫没了！”

曾经的恐慌烟消云散，破碎的生活得以重建。

都说人类的悲欢并不相同，但你看，人类的悲欢也如此相通。

危难关口，总有人不顾生命的危险，绽放出人性的坚韧之美。

这种无私与勇毅，在百年前的东北，打败了鼠疫，更是眼下这场疫情中，我们取胜的最大筹码。

凌晨四点的护士台，高烧40度的医护人员仍忙个不停；

零下20摄氏度的严寒里，刚“阳康”的快递小哥踉踉跄跄地送着外卖；

深夜的药房门口，老板为排队买药的居民免费发放退烧药；

还有无数个坚守岗位的普通人。

他们可能是凌晨洒扫街道的环卫工，早起卖早餐的小商贩，一边咳嗽一边指挥交通的交警……

他们也可能是你的同事，你的家人，你的孩子……

疫情这场劫难中，充斥着荒诞与险恶，但却有更多的“挺身而出”与“负重前行”。

时至今日，生活的巨轮之所以没有触礁坍塌，正是因为有无数人在角落里拼命搭救。

他们带头与厄运抗争，在一场场结实的硬仗中，扭转了时运的走向。

这份沉实又坚毅的力量，是照亮未来的火炬，也是我们完成自救的最大希望。

只有每个人散发微光，才能聚起熊熊烈火，烧毁苦难的荆棘，照亮前行的道路。

守住底线，不忘本分，勇敢担当，努力生活，在打捞别人的同时，救自己于水火。

这世上从来没有救世主，我们自己才是救苦救难的神。

4

1911年的清明过后，一个艳阳天里，穿过浓云的太阳，把傅家甸的雪融化了个干净。

春回大地之日，恰是鼠疫结束之时。

迟子建在小说最后写道：

春风把哈尔滨披了一冬的冰雪铠甲除掉，屋檐不再有冰溜儿，街巷也没有积雪了。天地改换颜色，天蓝了，树绿了，花开了。燕子也来了，人间又有了婉转之音。

寒冬终于远去，但令生活复苏的，却不是季节轮转，而是人心的暖意。

三年前，疫情突发，我们被迫卷入洪流；三年后，抗疫继续，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当更多的人秉持着善意前行，我们也会像《白雪乌鸦》里的百姓一样，渡过一切苦厄。

暗夜凝结的冰霜，终会在春光中消散。而春天，将回馈每一个寒冬里的抱薪者。

命运难测，生活汹涌，但只要我们笃定向前，就没有到不了的春天。

不信你推开窗看看，街市已渐渐热闹，风也不那么凛冽。

在寒冬里踉跄前行的我们，一定会邂逅漫山遍野的灿烂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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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洞见·瑾山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