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谈到宝钗与宝玉的关系,人们最先想起来的就是“到底意难平”的钗玉婚后生活、扑朔迷离的金玉姻缘传说、终于夭折的木石姻缘,乃至宝钗刻意靠近宝玉、讨好贾府长辈的各种动作。
宝玉本人对宝钗几乎没有任何想法,这是曹公在全书当中反复强调明写的。但宝钗对宝玉的感情,却很少有人注意。也许恰恰因为金玉姻缘裹挟着太多的世俗外壳和不和谐因素,人们往往不屑于拨开宝钗戴着完美面具的外壳,去窥探这个少年老成的十几岁女孩的内心。
宝钗对宝玉,难道一直只是冷冰冰的算计和衡量吗?她虽然喜怒不形于色,虽然一直随分从时,仪态完美,难道内心也没有对此泛起过一丝温情脉脉的涟漪吗?
平心而论,如果代入宝钗的视角,其实我们会发现,她很难不对宝玉这个表弟有一点超出姐弟之情的想法——尤其是当宝钗刚住进贾府的时候。
首先,不论从什么角度来说,宝玉的外在条件都是一等一的拔尖。
宝玉容色俊美,连作者批判他的那两首西江月,都不得不承认他“纵然生得好皮囊”;宝玉细心周到,尤其是对女孩子,恐怕是当时那个社会里少有的贴心暖男;门第根基自然是更不必说,贾府的活龙,又是准备继承荣国府家业的儿子,老祖宗贾母的心肝肉,那也绝对是加分项。
所以刚入贾府的宝钗见到宝玉时,第一印象很可能是很不错的。
其次,宝钗对于薛家金玉姻缘的计划是显然知情的。不论金玉姻缘粘带了多少外在的利益和算计,其核心不过是要宝钗嫁给宝玉。因此,对金玉姻缘了然的宝钗,心里自然明白宝玉有可能成为她未来的夫婿。即便对方是个普通人,有了这层关系,恐怕宝钗也不得不多看他一眼,更何况宝玉的条件如此优秀呢?
因此,对于宝钗来说,宝玉作为她的表弟和未来可能的丈夫,是各方面(至少乍一看)都挑不出毛病,她对宝玉,至少不太可能反感。
不过,这些外在因素还远不足以让宝钗真正动情。还有一层重要的原因,让宝钗对宝玉的情感有了质变的可能——那就是通灵玉和金锁。
众所周知,宝玉的通灵玉乃是落草时携带的,上面还刻有小字,这是当时轰动全城的大新闻,是超自然现象。
而宝钗的金锁上的字呢?在前面的文章当中,我曾经推测过,宝钗项圈上的字,很可能确实是那个货真价实的癞头和尚所给,而这对于薛家而言同样是超自然现象(戳这里复习)。
这意味着,不论是宝玉的通灵玉上的八个字,还是宝钗金锁上的八个字,都是一些不可抗力操纵的结果。
宝玉当时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孩子,所以他第一次听说金锁和玉上的字相对时,第一反应是兴奋地傻笑:“姐姐,这八个字倒真与我的是一对”。然而,宝钗却绝不是小孩,她当时已经熟读元人百种和西厢牡丹等禁书、杂书,她恐怕非常清楚这两句话凑成“一对儿”的深刻含义。
如果说宝玉的外在条件,和贾薛二家以后可能的父母之命,都是一种正常的人类可以解释的因缘,那么这两件“信物”,则是人力无法解答的。
站在宝钗的角度,恐怕她无论再理智,都很难不对这种无法解释的缘分不感兴趣吧——难道宝玉,真是她的“真命天子”?
因此,那个温馨而带着点暧昧的“比通灵”情节,也就水到渠成:
……宝钗看毕,又从新翻过正面来细看,口内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念了两遍,乃回头向莺儿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这里发呆作什么?”莺儿嘻嘻笑道:“我听这两句话,倒像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第8回
宝钗见到通灵玉,格外关心这句与自己项圈上成对的话,并且还颠来倒去念了好几遍。这个时候,她是什么心情?在想什么呢?
尽管曹公没有明说,却通过接下来宝钗的一句话给出了答案。宝钗回头见到莺儿,问她“也在这里发呆作什么”。莺儿发呆不奇怪,可宝钗却加了一个“也”字。除了莺儿,还有谁在为这两句话发呆呢?答案不言自明。
其实,宝钗见到通灵玉的这段,可以与前文黛玉初见宝玉的片段和后文湘云拾到金麒麟的段落对看。黛玉初次见到宝玉时,作者加入了非常明显的心理描写,说她一见到宝玉便“吃一大惊”,并且心想“何等眼熟到如此”。湘云将金麒麟托在手内时,虽未用心理描写,却加入了直接的神态描写,写她“伸手擎在掌上,只是默默不语,正自出神”。
对于黛玉和湘云而言,通过这些心理描写和神态描写,我们都能看到她们面对这些“超自然现象”时,内心的触动和震惊。然而,在写宝钗时,作者却只影影绰绰写了她的语言,给她的心理状态留下大量的空白。这些空白,叠加上宝钗一贯的克制和理性,使人忽视她此刻内心的波澜。
的确,宝钗格外“珍重芳姿”,格外在乎自己的行为,即便是第一次看到通灵玉,却仍然行为从容,仪态完美。然而,尽管她向戏内的宝玉和戏外的读者,都掩藏了自己的情绪,我们却仍然可以从她对通灵玉吉谶的反常的关注,和那一瞬间的发呆,窥见她的内心。
毕竟,“哪个少女不怀春”,宝钗的女夫子外表下,也只是一颗豆蔻年华的少女之心。
那么,当宝钗对宝玉动心,她又将如何对待这段感情?她心中这一丝旖旎的涟漪,又将何去何从?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泥娃娃,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