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苑天舒（中国文化书院副院长）

人世间可离吗？当然不可离。归之自然，游于山水，亦不可谓之“离人间”。吃的、穿的、用的，依然来自人世间。魏晋时期的郭象在《庄子·人间世》的《篇目注》中讲：“与人群者，不得离人。然人间之变故世世异，宜唯无心而不自用者，为能随变所适而不荷其累也。”人是不可能离开群体、社会而独立生活的，但是人世间的各种变化不可测度，唯有虚静其心、自然无为者，方能适应各种变化而不受这些变化的困扰牵累。庄子哲学认为这种“不离人间而无累于世”的处世之道，是应对人世间变化的最好方法。

庄子在《人间世》里有个故事：颜回告诉孔子他想去卫国救民于水火，因为卫国国君——卫灵公之子蒯聩无道。卫灵公之后，卫出公（灵公之孙，蒯聩之子）继位，卫出公十三年，其父蒯聩谋乱，夺了君位，称卫（后）庄公。孔子的弟子子路就惨死于这次卫国内乱中。蒯聩在位仅三年就被轰下台，后因失道失德被杀。子路被害之后，孔子最得意的弟子颜回想去帮助治理卫国，孔子当然不同意。

《人间世》开篇就讲了这个故事。颜回见仲尼，请行。曰：“奚之？”曰：“将之卫。”曰：“奚为焉？”曰：“回闻卫君，其年壮，其行独。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民其无如矣！回尝闻之夫子曰：‘治国去之，乱国就之。医门多疾。’愿以所闻思其则，庶几其国有瘳乎！”意思是，我听说卫国君主年轻气盛，独断专行，处理国事极不慎重却看不到自己的过失；役使百姓造成民众大量死亡，像草芥一样被抛弃在荒野，那里的人民真是走投无路啊。我曾听先生说过：“治理得好的国家就离开它。治理得不好的国家就要到那里去，良医门前病人多。我愿前往，据先生的教诲采取相应的行动，也许能使卫国得救吧！”

仲尼曰：“嘻，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 ，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孔子说：“颜回啊，你这是自己去找死啊！” 他给颜回讲的是道，颜回听的是老师的话。闻道可纯粹也可杂乱，心纯一则闻道纯一，心杂乱则闻道也杂乱。孔子说：古时至圣之人，先用“道”把自己护住，然后才去传道给他人；如果自己还没有掌握“道”的真义，怎么能去救助别人呢？

孔子说：“德荡乎名，知出乎争。名也者，相轧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 非所以尽行也。”世上有些人，看上去不谋升官发财，似乎在追求道德与智慧。然而他们所追求的“德”最后变成了“名气”，变成了“知名度”；他们所追求的“智”最后变成了“智斗”，变成了“智力竞赛”。许多所谓“名人”，靠各种策略、手段互相倾轧得到名气，智慧竟也成了竞争与争夺的工具。颜回是位贤者，但他想怀揣着孔子的教导去教导卫庄公，这如同与虎谋皮，教导不成反可能被老虎吃了。孔子称这种人为“灾人”，天天想拯救世界，但自己还在水里挣扎。这属于“有累于世”，受世事牵累。

听老师说自己修为尚不足以去教导卫庄公，颜回便说：“我能不能加强自己的修养，用自己严肃认真的态度，积极地去规劝卫庄公呢？”孔子果断回答：“不可以！卫庄公这种人喜怒无常，别人不惹他，他还要没事找事呢，你积极主动送上门去，有你的好吗？”颜回又说：“如果这样的话，那我内直外曲，对我自己严格要求，对外柔和曲迎；成而上比，陈述成说并用古人为例，与古为徒；让自己处在与天同道的状态，与天为徒；别人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与人为徒。这样行吗？”孔子说：“你这样虽可免祸，但去那里还有什么用呢？你所有的想法，都是从自己的观念出发，主观意愿虽好，但实际收效甚微，甚至弄不好会把自己的生命也赔进去。”颜回问：“我积极不行，消极也不行，那我该怎么办呢？”

人世间的事情往往就是无解的，这便是人生之难。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人都有无解之困。人生于世，无所适从常有，最好的方法是“不离人间而无累于世”，与人群而不离，无心而不自用，随变所适而不荷其累。对于颜回遇到的困境，孔子给出的答案是“心斋”。

颜回好似进入了一个无解的困境，说：“我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孔子回他：“先斋戒，然后我告诉你。你有心去做事，但世上的事情哪能都随你心愿呢？”颜回说：“我家境贫寒，不饮酒、不吃荤已经数月了。如此算得上斋戒吗？”孔子说：“这是祭祀之斋，不是心斋。”

孔子这样讲述“心斋”：“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心志专一而不杂乱；听，不用耳去听而用心去听，不用心去听而用气去听。心也容易攀援他物，人的先天之气不受外界影响，虚柔任物，所以用自己的先天本真应对各种事物，不会被事物牵着走。放空成见，放空杂念，唯此真道，集在虚心，这就是“心斋”。

对于颜回的无解之困，孔子还给出了“心斋”疗法。“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入则鸣，不入则止。无门无毒，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则几矣。”能悠游于樊篱之内而不为名位所动，别人能听进去你的意见就说，听不进就不说，自己不要固闭，遇事也不要暴躁，心灵凝聚，处理事情寄托于不得已，不主动妄为，这样就不会犯错误了。

人能不能生活在一个超现实世界里呢？换句话说，人能不能真的出世呢？依郭象的说法，“超现实世界”可以而且必须在现实世界中寻得，而且也只能在现实生活中实现。郭象说：“然未知至远之所顺者更近，而至高之所会者反下也。”那些自以为是“超世绝俗”的人，反而才是真正的俗人。“不离人间而无累于世”，理想的社会并不需要在超现实的世界中去寻求，可以而且可能在现实社会中获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