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腊月，老周师傅已经连轴转地加了几个班。

小县城有小县城的生活习惯，就像花开花落那样，一切都按照节令在走，哪怕是吃药，都有一个规矩可循。“冬令进补，春来打虎”，当地老百姓信这个理。进九之后，就有许多老顾客，总喜欢找老周师傅搭脉，依照君臣佐使的配伍原则，抓几副进补的中药，把消耗一年的精气神，给补回来。

当地人说起老周师傅，还是拿一味地道的中药类比：姜啊，还是老的辣！

老周师傅这块姜到底有多辣呢？如果你见过了老周师傅的中药炮制功夫，你就觉得心服口服。一枚槟榔，老周师傅能切一百零八片。你看他用竹夹子夹着槟榔，刀片翻飞，不到一袋烟的时辰，雪花般飘飞的槟榔片，散落在案板上，细心地一一数过，不多不少，恰好一百零八片，就像水泊梁山上的一百零八将，个个威武生猛。更神奇的是，制作六味地黄丸、十全大补丸、乌鸡百凤丸等，老周师傅都是从原料淘洗、烘烤、碾粉一气呵成；制作水蜜丸时，他用蜂蜜点在药粉之中，颇有撒豆成兵的气概。大冬天里，他身着单衣，站在北风凛冽的大院内，手捧着硕大的簸箕，左三圈，右三圈，前三下，后三下，一番旋风般的颠簸下来，蜂蜜紧紧包裹着药粉，反复翻滚之后，抱团成了一粒粒晶亮的药丸。每一颗药丸上秤去称，重量都是一模一样。

图 | 视觉中国

老周师傅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当年，中药行有规矩，每年过春节，除夕之夜的聚餐中，老板会将投机取巧、躲懒耍滑的员工，请到首席，并额外包个红包，就算是他的年终遣散费了。而来年要提拔重用的头柜，却叨陪末座。这餐过年的团圆饭，即将被客客气气辞退的员工吃得羞愧难当，而即将提拔的员工吃得精神振奋。老周师傅十九那年春节，就开始叨陪末座。岁月让他过早地懂得了手上功夫的重要，不断精进学习的重要。年年叨陪末座，他终于成了前店后坊说一不二的大师傅。

一个甲子的时间过去了，老周师傅的命运起起落落，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他全家都被撵到海拔一千三百多米的天台山种植黄连，他也带着几本药籍经典前往。如今，聘请他坐堂的药店是老字号同善堂，顾客敬佩他药到病除的能力，恭敬地称他为老郎中或老先生。已过米寿的老周师傅，根本闲不下来。他女儿也说，老爸只要坐在百草飘香的中药橱前，精神就很矍铄。

春节越来越临近了，有天，老周师傅声如洪钟地道：“拿纸墨来！”听到这样的吩咐，店员们都知道老周师傅要为店里写春联了。老周师傅从学徒起就用毛笔抄方写方，练就了一手好书法。他有一位徒孙是省书法会员，有一次偷偷地瞒着师爷，将师爷书写的一幅《黄帝内经》送到省里参赛，没有想到意外地获得全省大奖。评委的评语是：这幅字骨相老拙、古意汪洋、草本芬芳。很快，大红洒金的宣纸铺在宽大的书案上，店员已经研好徽墨。老周师傅撸了撸衣袖，挥毫遒劲地写道：

但愿世上无疾苦,宁可架上药生尘。

这副对联，老周师傅从学徒开始就写起，已经写了六十多年。

章小兵

编辑：秦小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