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蒋力余

孙过庭说：“趋变适时，行书为要。”行书之为体，深见心性、功力、学养、才情，体现书法作为“艺中之艺”的美感特征。沈鹏的行书是心灵的吟唱，理想的高歌，诗意的表达，全方位展示了书家丰富美丽的心灵世界。林散之论书云：“不随世俗任孤行，自喜年来笔墨真。写到灵魂最深处，不知有我更无人。”沈老的创作确已臻至“不知有我更无人”之境。沈老的行书，思想载体大多为自作诗，这些诗作是从灵魂深处涌动的情感之泉，物化为书品，清光四射，纯然一色，正如书家所说：“好的书法肯定与诗意相通。”“诗的深邃意境，丰富的情感，简练的语言，有韵律的节奏，……书家笔下的线条，自然运行，流露出来的情感、意境、黑白、节奏，都与诗相通，与诗共鸣。”

沈鹏的行书，取神于“二王”、杨凝式，追蹑《书谱》之刚健，米芾之率真，蕴碑版之骨力，寓于体之清刚，借古开新，独铸清辞。清新真率为其最重要之美感特征。艺术是一种诉说，书法是线条艺术，高境界的创作是用饱蕴诗意的线条来表达深挚情感。读其自书诗《台北博物馆赏毛公鼎》行书横幅，书品意象妍逸而不柔媚，矫捷而不轻佻，求雄强而不作怒张，得巧妙而不矜造作，纵横逸宕，婉转自如，风骨清爽，气韵生动，将萧散妍逸寓于跌宕奇肆之中，天机挥洒，神态自然，抒发一种庄严肃穆的情感，表达了对中华文化的敬畏之心。读其自书诗《霍金》行书中堂，那遒劲纵逸的线条，古雅清雄的意象，构成一幅长风吹拂、青松挺拔的画卷，幻现科界奇才的独特形象，表达了对科学巨人伟大人格、坚毅意志、超凡智慧的景仰之情。而读其自书新诗《汶川》行书中堂，那沉雄苍郁的书品意象，仿佛在我们眼前幻现大劫之后那高耸的电塔，矗立的楼房，绵亘的山脉，奔腾的河流，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汶川人民、抗灾战士英雄群像的化身，深切地表达了对灾区人民的系念之情，讴歌了华夏民族坚毅顽强、不屈不挠的精神。

清雄遒逸为沈老楷意行书的一大特色。自书诗《小雪》行书条幅，为先生楷意行书的代表作之一。此诗为深切缅怀慈母逝世九周年而作，春晖寸草，衷怀难诉，洒泪和墨，倾吐愫心，灵源泉涌，清新自然。通章而观，大有清峻幽邃、庄严肃穆之景象。用笔中侧兼施，方圆并用，以羲之《神龙本兰亭》《何如帖》为基，时掠篆籀之高古苍茫，融入南宫之自然真率，倾情纵意，不计工拙，在含蓄的主调中让清纯深挚之情感汩汩流出，透过书品意象，仿佛看到一位游子归家向慈母依依细诉的情景。品其自作诗《五律·雪》行书中堂，诗作立意精巧，以久旱望雪而隐喻对廉政党风之期盼，“已卜春神近，当知社鼠邪”，书品楷意居多，多蕴郁勃清刚之气，笔力雄俊，气度舒缓，逶迤自律，纵横开合，风采动人而不离法度。用笔将魏碑楷法融入行书，于婉转流畅之中增添了古拙意韵，笔画拗峭，风格雄健。品读其自作诗《红楼梦馆促题匾额》行书中堂，以羲之《兰亭序》之笔意为基，又掠杨凝式《韭花帖》之风神，用笔方圆并用，中侧兼施，方不露骨，圆不柔媚，融入碑意的劲健与简牍的天真，结字俯仰映带，气脉连贯，苍郁雄畅，变化多端，落笔峻逸而结体庄和，行墨多变而取势排宕，让人感受到一种精神在流动，一种哲思在腾跃。

苍郁拗峭是沈氏行书中深具个性、深具震撼力的一种风格，在自书诗《甲午海战》行书中堂体现突出。甲午海战以北洋水师失败告终，使黄海制海权落入日寇之手，改变了中国近代史的走向，是中国人民心中永远的痛，诗人以诗作警醒国人必须毋忘历史，居安思危。书家满怀激愤之情、忧患之意构此艺品，线条的刚狠坚硬取神于《开通褒斜道》《石门颂》等汉代摩崖，又融入颜鲁公的雄肆厚重，黄庭坚的拙朴拗峭，墨象与诗意浑化为一，那狼藉披离的意象、兵戈相斗的体势，仿佛把我们带入一百二十多年前黄海海战的江面之上，仿佛看到那如狼似虎的倭寇舰队疯狂扑来，北洋水师的将士们英勇抵抗，他们一个个倒下了，江水为之含悲，风云为之变色。品读此作，我们的心灵为之震撼，极大地唤醒我们的民族忧患意识。在这里见不到“二王”行书的一丝丝踪影，让人感受到鲁公《祭侄稿》的悲壮苍凉。这种碑意行书还可再读其《行书自作诗立轴》，风格为稚拙清逸，诗作表达了艺术创作必须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美学思想，诗风带有讽刺意味，书品线条饶有碑意的厚重与疏秀，而更多地荡溢着一种清刚之气、朴茂之气，刚中有柔，雄中有逸，形成一种稚拙清逸之境。

诡谲灵秀又为沈氏行书的另一风格，以其自书诗《目镜遭吾压损》行书中堂为代表，其骨力依然来自篆籀的高古，汉碑的雄强，而其神韵多摄羲之《寒切帖》《行穰帖》的灵和流畅，行气又深得杨凝式《韭花帖》的清空萧散，笔底汩汩流淌着诗人的幽情。结体或雄奇奔放，婀娜多姿；或纵横跌宕，云烟飘渺；或潇洒灵便，意态自然，仿佛把读者带入静谧的幽谷之中，看山花野卉而怡然自得，听鸟语泉流而世虑顿消。《屈原〈离骚〉句》行书条幅仿佛是沈氏行书中甚为罕见的珍稀品种，风格为高古朴茂。载体截取《离骚》开篇中的八句，屈原叙其生年与身世，书品以大篆笔意入于行书，用笔多为圆笔中锋，仿佛看不到方笔侧锋，线条沉实遒逸，凝重灵动，将大篆的高古与晋韵的妍逸有机结合，撇捺多有伸展，将简牍的抒情长线成功移植于行书之中，如古藤缠绕，如灵蛇飞动，如翠蔓摇曳；结体之藏露、欹正、大小、妍媸，一笑横陈，跃然纸上。透过书品意象，我们仿佛看到三闾大夫在泽畔行吟中难得一见的微笑，其追忆先人懿德之时自豪之神情依稀在目。

沈氏行书是当代书坛的重要收获。歌德说：“艺术无非是自然之光。”品读沈鹏的行书佳品，让人领略到霞飞烟合、气象万千的瑰奇景色，仿佛是走进春天的山野，万紫千红，争妍斗艳，鸟鸣嘤嘤，清风习习，充满诗意，充满幽情，给人以回味无穷的美感。这一片迷人的春光是先生用汗血浇灌出来的，闪烁着诗意的灵晖，散发着智慧的幽香。

品此佳构，感此而赋：

之一

行书为要蕴才情，潇洒风仪遣性灵。

帖系凝神碑作骨，风行雨散写精诚。

之二

韵兼文墨境求真，抒遣幽怀雅韵新。

小雪飘纷忆慈母，瑶章一诵一伤神。

之三

漫挥霜颖写毛公，两岸情牵感慨中。

博物院前长伫立，一方墨玉动深衷。

之四

汶川风雨最伤神，似见斑斑血泪痕。

坚毅顽强山岳耸，至真至切倍堪珍。

之五

甲午风云卷战云，纵抒赤愫吊忠魂。

锋芒纵恣无修饰，化作戈矛对寇氛。

之六

万千感慨读骚经，古木苍藤遣赤诚。

屈子孤忠悬日月，清辞诵罢动心旌。

（作者系湘潭大学教授，诗书画美评家，诗人，“荣宝斋沈鹏诗书研究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