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河南巩县(今巩义市)有个中医李诏亭,自学成才,技艺超群。他成名后秉承祖训,德字当头,仁义立身,痼疾沉疴,手到病除。先生68岁尚健,周边六县乡贤感佩不已,联名为其立碑旌表。“中医药学是中国古代科学的瑰宝,也是打开中华文明宝库的钥匙。”感于此,河南知名作家杨西京以李诏亭事迹为素材创作出《河洛儒医》系列小小说。上期推出《医望》《医心》《医道》《医德》,本期推出《“娘心堂”》《药联》以飨读者。
“娘心”堂
——河洛儒医之五
作者:杨西京
日头出来一锄把高了,先生柱锄立在自家药材地头,手遮凉棚,一会儿看看西,一会儿瞅瞅东,一副急切等人的焦灼模样。
西边田埂上,走过来一位白发妇人,身后跟着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那男孩一走近药材地,喜笑颜开,俯身捧起一棵“地黄”肥厚的叶片,闻闻;蹲下身摇着一篷“远志”细茎上的叶条,亲亲;立起来摘一把红里透亮的枸杞,放进嘴里甜甜的嚼着。边嚼边哼道:“要想不生疮,喝点地丁汤;要想没火气,茶里泡远志……”
老妇走到先生跟前,撩起大襟袄,擦擦迎风溢泪的眼角,轻轻问:“先生,给人家约好了吧?”
先生点点头,高兴的三岁小孩似的,一脸畅笑,忙将锄把横卧,请老妇坐下歇息等人。
这是第几回和这对祖孙俩见面了?只记得头一回见面,是三个月前。那天,先生正在药地锄草,边锄边发愁。先生愁者,祖传“只许看病,不许开药店图财。”先祖遗训:贪财受惠,败家声,毁身心,辱医道!
这是清光绪六年五月,先生二十一岁出道,至今已行医四载,随着先生医望日远,周边乡县,不少药店前来渴求医、药合作。前天,“宏顺堂”掌柜前来拜望,临走,悄悄留下五十两白银;昨日,“庆茂隆”老板送来两支东北老人参……先生每当退礼之时,深恶此等损医德、毁世风之举。“狗肉离不开蒜汁,名方离不开好药。”中医疗效很大程度取决于药材的地道和售药者的德行,因而,常为找不到仁心合作者而发愁。
祖孙俩一回接着一回来,先生诧异之际,问明了缘由。老妇乃附近鲁庄人氏,八旬有六。同治七年,豫东一对做药材生意的壮年夫妇,携子赴洛阳进货,回归经巩,突遇匪劫,两人仓逃时,一岁多的孩子失丢于鲁庄桑林,恰被采桑老妇撞见,抱回收养。此儿二三岁时,尤爱夜哭,用尽土方单方,均无点益。一日,老夫抱其到一家药铺求医,其子一闻草药味,顿时转哭为笑。药铺掌柜道:此子必世代药商之后。老妇买几味草药带回,但凡此子夜哭,一闻药草,止哭入睡。此子六七岁上,好听老中医常背的药谣,且记性极好,听一遍即印在心上。
近时,老妇自感体衰,孤寡一人,恐死后此子无所靠依,便四处遍访各家药铺、种药人家,以期能碰到来此做药材生意的其子父母,还子人家,以了心念。
先生为老妇如此义举动容。答应利用行医之便,帮助园梦。旬日前,先生到“新生堂”为一病人取药,忽见一外地中年夫妇向店掌柜打听,此地方圆,有没有好闻草药味的十岁左右的男孩。先生一听,大喜过望,遂约其今日到自家药材地头与这对祖孙见面。
时已中秋,爽爽秋风,暖暖秋阳。先生这片三亩大小的药材地,种着二十二种巩县当时的特产药材。
这会儿,老妇一会坐下,一会儿立起,撩衣擦眼,向东望着。
时已近午。东边乡间小路上,现出一对匆匆的身影,那身影,东张西望,搜寻着每一块大田。
先生见状,手答喇叭,大声招呼。
老妇忙向正在药田醉玩的孩子招手,孩子窜身跃步,跑到老妇跟着。
中年夫妇飞也似地奔到先生面前。
老妇仰起核桃皮似的脸面,一对昏花老眼,看着中年夫妇的一举一动。
中年夫妇激动的气喘连着气喘,先生遂问:“您家孩子打小有啥特点或身上有啥印记没有?”
男人冲着嘴角还留着枸杞沫的孩子,说:“两脚不会移”,孩子速对:“要吃五加皮”!“泻药轻煎”,“补药浓熬”!先生看的着迷了。
男人对先生说:“俺家祖孙五代,自小遗传有二,一好记药谣,二是凡见炮制后的药材,一闻即嚏。”男人说罢,解开身上包袱,从中捧出切好的数种草药片,那男孩一见,笑嘻嘻抓过来,阵阵药香,冲入鼻腔,遂即,孩子一个喷嚏接着喷嚏……
“俺哩娃啊……”女人疯一样抱住孩子,放声滔滔。
男人“扑通”一声,跪在老妇面前,“恩人哪!”
老妇连连撩着衣裳角,一会儿擦左眼,一会擦右眼,看着中年夫妇心性定下来,长长吐了口气,笑着说:“俺孤寡一个老婆儿,眼看该入土了,老怕孩子受罪,今儿把孩子还给您,俺死都合上眼了。”
女人抬起泪光迷离的两眼,看着男人挂泪的两眼,两对眼互商着什么,忽然,男人抱住老妇左腿,女人抱住老妇右腿,两人同声,朝天喊一声:“娘——”
老妇楞住了!
男人哭着说:“娘,那年俺逃回家,俺爹娘一听,俺俩把他们的孙子弄丢了,一气之下,先后去世……,娘,从今往后,您就是俺亲娘,俺给您养老送终,泣报您养儿重恩,还儿大义!”
孩子明白了,从身后抱住老妇的腰,一口一个“奶奶”叫……
老妇哭了,老妇笑了。弯下腰,把孩子媳妇一一扶起。
爽爽的秋风,暖暖的秋阳。先生忘情的看着眼前这一切。好一会儿,似乎想起了什么,对眼前这一家人说:“老人家,您有一颗善养天下的‘娘心’,一有‘娘心’之盛德,二有‘娘心’之大义!你两口一有赤子之情,二有赤子之孝,一见您这一家人,俺愁了四年的心事不愁了。您俩将药店迁巩,俺将这三亩药田资您立家。从今后,俺以‘娘心’之德行医,您以‘娘心’之义开店,让十里乡亲,百里百姓,看得起病,买得起药!中不中?”
“中!”药田背后的嵩山,面前的洛水,同声激荡着这一家四口人喜破天的回音!
一个月后,一串鞭炮声里,巩地地面,新开张一家药店,门楣上大书——“娘心”堂(诏亭笺)。
药 联
——河洛儒医之六
作者:杨西京
枣泉沟村口有棵百年灵枣树,树下流经一泉。泉畔,住着田员外一家。一门四子,娶罢四媳;四个闺女,均已出嫁。
光绪十二年秋。这晚,田家院里摊着一院子晒了几天的玉米棒。月近三更,四个媳妇锥穿手搓,还在院里忙着剥玉米。这是田员外家规之一,媳妇一年四季,三更睡,五更起。夏、秋农忙,麦场忙罢忙秋场;春冬农闲,纺花织布,绱鞋做衣。
年过不惑的大媳妇右手拿着锥子,左手托着玉米棒,正欲穿棒,一打瞌睡,锥子滑向左手背,血流如注。三个妯娌一阵忙乱,给大嫂包扎好,催大嫂到院外泉边洗把脸,提提神。
听见大门响,田员外从上屋走出来,吼道:“半夜三更,出去弄啥哩,又偷懒哩。”遂撵出门外。
大媳妇蹲在枣树荫里,正用右手撩水洗脸,听见吼声,二十年做媳妇受的委屈一古脑儿冲上心头。顺手抓起泉边一摊黑泥,涂到脸上。
田员外气冲冲走出大门,一抬眼,明晃晃月光下,枣树荫里立着一个影子,长发披散,脸上黑一道,红一道,一声惊叫,撞向枣树,吓晕过去……
大媳妇慌忙俯身,顾不得左手锥伤,双手撩水,把脸洗净。
三天后,田员外嘴角两边,生出两个毒疮,疮口流黄水,黄水流到哪儿,哪儿烂,白天涂药结痂,晚上奇痒难受,一抓一搔,痂破,黄水又流。请医吃药,扎针艾熏,巫婆下神,单法土法,百法用尽,越治越重。
这天,田员外家人请来了诏亭先生。一番望闻问切,已近正午。先生正欲开药方,见四个媳妇挑担的挑担,荷锄的 荷锄,一个个上身透湿,满脸大汗,一进门,脚跟还没站稳,田员外老伴虎腔连连,催四个媳妇担水、烧火、洗菜、擀面。
这时,大门响了,田员外家四女儿白布缠头,撞进门来。一进门,放声大哭。田员外老伴踮着小脚,慌忙搀住闺女,连声问:“咋啦?咋啦?”
四女儿手点着头发丛里的血痂,哭诉着在公婆家挨打受骂的家常。小脚女人拉闺女屋里坐下,自己立在女儿身边,看看女儿头上头发都被血粘住了,成了血饼,拿起一根细筷,挑起一绺头发,用梳子轻轻的,一点点梳着,梳开理顺了,再用剪子把粘在一块的头发剪掉。小脚老婆儿一边梳,一边“天打五雷轰”的骂着亲家母哪个老龟孙。
先生看看田员外四个忙了半晌的媳妇,看看哭着诉着的田家四女儿,遂叫来田家四个儿子,说道:“令父之病为怪病,怪病亦由怪法怪治。叫老大媳妇下午到岭上拨十棵蒺藜秧;老二媳妇摘回一小碗蒺藜果;老三媳妇用玉米杆为柴烧水,熬成一锅黄汤;老四媳妇用刚摘的棉花朵蘸上黄汤,涂抹患处,保五天疮好。这是治表药。五天后我再来,开第二幅治根药。”
田家一家欢喜不尽,好吃好喝后,备大骡子送先生回家。
第六天一大早,先生来时,田员外疮已痊愈,喜笑颜开,领着老伴和四个孩子,立在大门外迎接先生。
先生对田员外道:“您这怪病之根,乃由心生。这第二幅药是一幅药联,专治心病,我在家用对子纸已写好,你把它贴到您家大门两侧,一日念三遍,念够三百六十五天,此病永不再犯。”
先生展开药联,田员外念道:
人女为咱媳咱女亦人媳
咱不欺咱媳人不欺咱女
横额:头上有天
顿时,田员外脸上羞起一把火,回看老伴和四个儿子,一个个低着头,红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