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群在雨中踢球的孩子后来怎样了

本报记者 吴菲

“当你走过风暴,你永远不会独行。抬起头,别害怕黑暗。在风暴的末端,有金色的天空,和一只百灵甜美的歌声。”

《你永远不会独行》是首歌的名字,英国利物浦足球俱乐部的队歌。它也是国产片《破门》最早的名字。在这部由真人真事改编、讲述四川山区一个小学足球队故事的电影中,这首不太好找调的歌,被哭泣的孩子们在大地震的废墟上,和着泪还有雨水唱起。

“《破门》?有这么一部电影吗?”还真有。5月11日全国上映。在北京,主动排片的只有来广营比高电影城一家,11:00,每日一场。去看它那日,坐地铁14号线一路向北,直到车厢里人都快下空了。不大的影厅,三人包场,除我之外,还有两个中学生模样的半大小子。

惨。首周票房13万。为期一个月的公映下来,据说票房三四百万。能搭上的“车”、能打上的“点”好像也并不是全没有——如期赶在“5·12”大地震纪念日前亮了相,中间还跨了一个“六一”档,然后还一直有足球世界杯的战车隆隆、一日日越来越近在前方不远处……

但最终还是没有被多少人听说——哪怕仅仅是名字——就过去了。一个投资几百万、小到没钱做宣传的电影,一个没有明星、几乎全用素人、全程讲四川话的电影,又能期望它在今天的市场有什么更好的境遇呢?

6月11日晚,电影《破门》中出演的乡村老师和5个小学生被接到北京,在京西遥远的中间剧场有一场放映,映毕他们上台跟大家见面。他们看起来比银幕上身型要细小得多,相比年初冒着细雪在川西北的山区中拍电影时,他们中有的长高了两三厘米,有的有点会说“场面话”了。比起编剧、导演和制片人,他们显然要无忧无虑很多。

13日,他们将启程飞赴俄罗斯,“移动影院”出钱送他们去看世界杯开幕式和首场比赛。这让几乎演成“灾难片”的《破门》上映记,最后有了雨后夕照般,暖色的一笔。

“在绵阳的电影院看的。从地震一开始大家的眼泪就收不住了。道具组很走心啊, 里面的东西包括文具帐篷这些,一下子带回记忆。”——豆瓣chelsea 观后感

最早,是看到一篇新闻报道。四川绵阳安州区迎新乡小学足球队,在2017年“花样年华杯”全国青少年五人足球邀请赛中一路突杀,以黑马之势最终夺得亚军。

“没人想到就是这帮平时只是在水泥地上训练,没有队服没有球鞋,穿着胶鞋去踢球的农村小孩,居然把其他24支参赛队除了冠军之外全打趴下。”编剧许波告诉记者,最初片方是想做一个“小孩的足球电影”。

她去下生活。迎新乡是安州区最小的一个乡,小到连一个集市都没有。“就在德阳和绵阳交界的地方,学生自己家是绵阳的田,对面就是德阳的田。整个乡就这么一所小学。”她赞美校园美丽,校长说:“别提了,我们这都是震后建的。”

许波忽然发现,“其实地震这个事情我们是迈不过去的”。因为,“这块土地上真的就是发生了这个事。比如我到电影中"小炸弹"那个小孩原型家去采访,他父亲母亲都在外地打工,爷爷一直干农活。带我到他们家去的时候,开的那个小破路,我们都差点儿翻车。爷爷说地震当时从地底下冒出像喷泉一样的水。这个东西,无所不在。躲过去的话你是很不负责任的。你要是故意不说它,你只想做一个所谓的励志片,我们就写一个农村儿童足球队怎么取得辉煌胜利的有意思吗?没有意思。”许波承认自己“贪心了”,结果就是让自己“背负的东西太多”。

十年前那个5月,迎新乡小学算伤亡少的,“死了两个小孩。校舍有一部分倒了,有一部分没倒。旁边那个小学死了十几个。再旁边不远处就是桑枣,就是出那个最牛校长的桑枣中学,师生无一伤亡,因为他平日坚持带小孩们做地震疏散训练。”

“我是去年秋下去的,已经是地震九年之后了,但那种场景给你的刺激仍然很大。表面上看一切都很正常,但是你走过一条路,旁边就有座废弃的楼,上面写着"肖家河堰塞湖淹没线"。你在六层楼以下,那个楼就竖在这个上面。你一下子就觉得毛骨悚然,当时堰塞湖的水底就是在这里。”

为搜集素材,她在当地住了一段时间。“我要寻找这个电影的一些东西,感觉也好,气氛也好,故事的种子也好,我采访很多人。我会有意而为之,去尽量创造一些气氛和话题,希望了解他们真实的内心。但他们一开始大部分是拒绝。有一个老校长,我们电影里不写一个老校长嘛,开始答应见我,后来不见了,说"我不想说,我不想再提这件事情"。”

“你会很明确地感觉到这件事情没有过去。一部分人他的自愈力比较强,伤害记忆随着时间慢慢就消退了,他就淡了。但有一部分人,他那种创伤会渗透他。我碰到一个小孩,我不想提他是谁,挺有名的一个当年的英雄。我去的时候他正在住院,他的创伤应激障碍又犯了,只好又进医院。”这些话,许波今天说起来依然神色黯然。

“就是那些没得用的东西救了我”——电影《破门》台词

一度,采访后她都觉得这个东西不想再写了,想要放弃。

为什么?“主要是地震这一块儿不愿意再剥开它。当我采访的人多了、了解更深了以后,我的心情跟那个老校长是一样的,我想离开它。如果我没有能力帮助它,我就不要去背负它。有的心理学家甚至说,创伤应激障碍有些很严重的话,是没有办法解决的,50年之后自然就好了。当时听得我感觉很恐怖,50年就是这一代人死完了。”

震后九年了,震区的人们依然活得很不容易。北川中学的老师们跟她讲,震后很多心理学机构都去了,专家、教授、医生,带了志愿者都去了。但是两年之内这些人全都撤了,都没有了。“他说其实我们一直需要的,我们很需要,我们非常需要,某一个机构或者某一个组织来帮帮我们。他说"比如现在我有新的家庭了,我老婆和孩子都死了,我有个新的家庭,我又生了一个小小孩。但我每个礼拜必须看我前岳母一次,我休息的第一天,我必须回到山上去看望我的前岳母,因为我前岳母全家都死了,就剩她一个人。她只有我一个亲人"。他们生活中无所不在这种元素,都会影响。我就觉得剥开它等于二次伤害。”

那一部电影能做点什么?自己又能做点什么?

在北川中学,那个众所周知伤亡最惨烈的学校,许波采访了一位老师。他的儿子一开始还没有死,还在跟他说话,他跟废墟深处的儿子信誓旦旦:“一会儿爸爸就来。”然后到了下午傍晚开始下雨,再没有声音了。“实际上有人是在废墟里淹死的”。这些情节后来都被许波写进了剧本里。

老师一开始很抗拒见她,见她进门都靠在椅子上不起身,说话根本不看她。她给他们鞠躬,小心翼翼地开口。直到说起他们学校的700人乐队的时候,那位老师才开心起来,主动给她留电话。这种东西让许波感受非常复杂。

“700人乐队可以说是北川中学老师的一个创举。当所谓的心理学机构全部撤走以后,老师们没有办法,就自己想办法,比如鼓励孩子们打球,比如说我们成立一个乐队。他们学校是几千人的学校,那么多小孩全部放在这儿,大部分是幸存家庭的孩子,所以他们最高纪录是700人同时上台演出,这个东西给孩子带来很多的帮助。”这一重要发现让许波看到了转机。

“后来做了大量的了解,包括跟心理学家探讨,他们非常肯定地回答我说,水平思维活动,就是所谓团体活动,还有运动,尤其像竞技体育,比如说足球,比如说700人乐队,对孩子走出困境,走出创伤是非常有作用的。首先,它分散注意力,然后在运动和演奏当中你得到了释放,从生理上到心理上,很微妙的变化就会发生。然后你就会忘记很多事情,你会寻找到快乐。如果在这个当中还表现优异,孩子会获得自信。所以组织大家唱歌、跳舞、打球,都是非常积极的震后心理干预方式,而且它可以持续。这是最重要的。”

许波很难忘绵阳三院儿童心理中心的主任,专门做儿童心理康复的心理学家。“一个中年大夫,我进去一直在看,这个大夫长得好好哦,特别温和”。地震发生时,她在最前沿,因为整个北川、安州、映秀都属于绵阳,灾民全都安置在绵阳九州体育馆。帮许波排疑解惑之余,她也红着眼睛同许波说起常常被那种无力感压得喘不过气来。那日,她们四目相对,许波鼓励她也鼓励自己,说“做点儿是点儿”。大夫点点头:“做点儿是点儿”。她们只见过那一面。

“学校咋个可以没有音乐呢?小娃儿咋个可以连球都不会踢呢?”——电影《破门》台词

电影最后是在茶坪小学拍的。茶坪就是当年堰塞湖形成后成为孤岛,校长老师带着孩子们徒步走出大山的那个学校。

许波很喜欢她采访过这些校长老师们,包括茶坪学校的校长。“他们不跟你过多地交流,但是你懂他,他也特别支持你。他可能会埋怨你拍电影把他的学校弄成乱七八糟,嚷着"你得给我恢复",然后你刚走他就发一张他自己在整修校园的照片给你"你看我种了一片竹子"。真的就是那种无用之用。无用之用在孩子成长过程当中,起的作用太大了。”

现实中迎新乡小学的足球队成立于震前,震前的球场甚至都不像电影里是水泥的,完全就是土场坝。最初是因为那会儿留守儿童已经多起来,孩子问题也大,球队教练的原型就想,“我带你们玩球,转移你们的注意力”。

这个原型,就是电影中饰演教练喜哥的马顺洗。“他本身就是那儿的老师。这个原型很有意思,他跟一般我见过的乡村小学老师不一样。我支过教,两三百个孩子就五六个老师,连校长都要上课,实际上他们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给孩子上体育课、音乐课。副课全都没有,每天把语文数学上完就不错了。大部分是这样的,老师也没有意识说我应该给他们上一些别的课,除了我们学知识、常识,我们还要有美育。没有。大部分都是没有。这个老师呢,他自己喜欢这些,他从小光脚就玩球,甚至他也喜欢音乐,他的爱好很广泛。他就自己买球跟小孩玩。”

电影中喜哥一亮相,在晨雾中走过吊桥,他的画外音念叨着“学校咋个可以没有音乐呢?小娃儿咋个可以连球都不会踢呢?”这是许波给他提炼的台词。

“四川你知道,建设大三线的时候去了很多大学生。那会儿给山村里面从来没有见过世界、不知道大海为何物的小孩也好,家长也好,带去的完全是新鲜的东西。他作为一个孤儿,他接触到了足球,接触到了音乐,他是什么样感觉?那不是打开一扇窗的事情,是打开了无数扇窗。所以他们的心理跟一般没有接触这些的孩子完全不同。”

现实中,马顺洗老师就是一个特别生动的人,经常“哗”一声,打开琴盖就弹琴。“他在足球场上,你要听他上课你笑死了,他说的都不是专业术语,全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他老讲那种道理,所以我们电影里面喜哥也经常说点莫名其妙的话,讲讲"山外有山"之类的。”

“我们又没钱去请一线明星,请个二流三流十八线明星来有什么意义,他既不会踢球也没当过老师,他在那儿一演有什么意义?曾经导演想说既然我们投资低,我们是不是拍个纪录片式的片子。我就说如果你要拍纪录片式的剧情片的话,那马顺洗本人是个非常好的选择。”

最终,许波拍的马顺洗照片打动了导演。“所以导演在复景、选演员的过程当中就无数次试他,带着他一块儿。他有个最大的优点,用我们演员的话说,演员不要脸。有一天导演就试他能不能对公众表演,说白了,我镜头一给,灯一打,你能不能放得开,这个很重要。就为了试他说,马老师我给你一段小片断,一会儿咱们来演一下,我演校长,你演喜哥。马老师说好啊。过了一会儿,两个就在球场边上见面了,说我们找个地方吧,能不能就在这儿啊?他居然说"可以啊",然后导演就开始了,两人声音特别大,所有人都看着,他很快就跟导演把那个戏就搭上了。就真的可以当众孤独。这是他的天赋。”

“穿过风,穿过雨,或许你的梦想会破灭。一直走,一直走,带着你心中的希望,你永远不会独行”

——《你永远不会独行》歌词

《破门》里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有那些孩子们。

“小孩子全部是素人,一个个选。有戏特别好的,形象特别生动的,但他不会踢球。我们得选会踢球的。”其中饰演“坦克”的彭一家和饰演“小钢炮”的徐谦,本身就是原型迎新乡小学足球队的球员。饰演桑果的小女孩在现实中是踢前锋的。陈钶予在电影中出演喜哥那个好静不爱动的儿子朱天书,戴着眼镜很斯文,现实中他本人也是一个踢球很好的球员。

“那天17支国家队看我们这片子把我们叫过去了,完了拉着那个小姑娘说"刘炷诗嫚,你的球感很好,你真的可以从事这个行业"。那天在国家体育总局,少年足球队那批十几个女孩,看完以后她们就下来在门口不走,正好我过去,我就跟她们聊天:"你们想干吗,你们想见谁吧?"她们眼睛放光:"坦克。"演"坦克"那个孩子过来了。我说你们为什么喜欢他呀?"帅,他球踢得好"。”

还有人特别喜欢那个小“地雷”,圆乎乎,后来当队长的那个。

“那个小地雷也是,很多孩子,你要拍哭戏是吧,他不理解什么叫特殊的规定情境,他不像演员一样这个时候自己会酝酿情绪什么的,只能骂他一顿再哄他,他自然就哭了。很多时候出不来。这个小地雷奇怪,他会自带背景来。一到拍这个的时候,凡是有别的孩子哭,"导演,我来",他真的一到那儿,迅速,一秒钟那个豆大的眼泪哗哗就往下掉。”谈起孩子,是许波最开心的时候:

“拍了四十天,各种天不给力。四川你知道,冬天不能拍戏的,不是冷,它不出太阳,都是乌突突的,今天下雪,明天又不下雪,明天下雨,今天又不下雨。大冬天的,山里拍戏都零下,四台消防车哗哗往孩子身上浇水。小孩儿我们都怕生病了,但农村小孩身体素质好,都是踢球踢出来的。一开始,"好冷啊",后来在泥塘里,"都拍完了,出来吧","没事儿,我们再玩一会儿"。要说好玩就是这些事情好玩。”

“所以我说哪有什么黑马,他们比别人能吃苦,他在土坷垃地上摔出来的。他敢于冲撞,他有野性,这是城市里的孩子、俱乐部里的孩子没有的。事实上这种抗挫能力的培育是无形当中完成的。这种培育,到了真正地震以后,这个真的起了很大的作用。”

《破门》在绵阳的首映式上,有媒体跟许波说:“跟地震幸存者说句话吧。”

许波说:“就是借片子问候他们一下。也希望更多人关注你们,关注你们的心理。现在物质不是问题,政府大量的支援,每个镇也好每个村也好,这个援建那个援建修得很漂亮。你到北川那个新县城去看,很漂亮,完全是个度假区,房子马路什么都好。但是人呢?人好不好?有些东西不是钱能解决的。希望他们能得到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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