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浅政明可以老少咸宜吗?

汤浅政明在少年漫勇敢、热血的表象之下,涂抹出成年世界更复杂的失落。黑暗而无所不能的诅咒尚未结束,可聊慰藉的只有伯牙子期式的知遇之情。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文 / 神经痛

编辑 / 杨静茹 rwzyjr@163.com

汤浅政明热衷怪力乱神,且声名在外——他的动画像是嗑药之后的宣泄,性、暴力、鬼神百无禁忌。

但他本人长久以来一直想做全年龄段受欢迎的作品,最新长片《平家物语:犬王》在北京国际电影节缤纷动画单元展映,一票难求。影片开场前,汤浅政明戴着标志性的宽松线帽,通过大屏幕事先张扬:电影的后半部分像演唱会一样,大家可以跟着音乐尽情摇摆身体。

总算圆了他想做音乐剧电影的梦。

看过导演前作的观众多少会有些失望,汤浅政明的电影往往比剧集保守,《犬王》也不例外,他明显收束自我风格,连最标志性的形变都几无痕迹,就像外形怪异的犬王将真面目隐藏于面具之下,甚至走向一种世俗的正常。但如果从老少咸宜角度打量,《犬王》是一次不错的尝试。

影片开场一闪而过的小学运动会分红方白方,以及一年一度盛大的红白歌会,揭示着历史仍以一种显而易见的方式制定着现代社会的框架——红白对立,源起自日本千年前两大贵族武士集团源氏和平氏的斗争,源氏执白色,平氏执红色。

对立结束于平安末期的源平合战,平氏覆灭,但贵族战争的遗腹子却从未消失:《平家物语》开始流传于民间,平家亡魂以诅咒的形式附于后世,三神器沉于坛之浦海战。遗腹子的最大威胁是叙事的不稳定性,而对于统治者来说,确立正统且唯一的叙事至关重要,就像父亲的亡魂仍会反复嘱托儿子绝不可更改姓名。

汤浅政明把对父权的反抗寄托在两个幕府旧时代的少年身上,盲人琵琶法师友鱼和传统猿乐剧团的异形子犬王,并以现代目光重新想象和构建历史,将犬王塑造为600年前室町时代的摇滚明星,以绝对魅力俘获众人之心。

影片主体部分就呈现了犬王的三次演出,在演出递进的同时犬王怪异的外形步步消退。《腕冢》,舞台在大桥下的砺石堆上粗糙搭建,初出茅庐的犬王决心与传统猿乐背道而驰,跳太空步、地板舞,而后犬王的奇长怪臂消失;《鲸》,皇后乐队的经典开场复现,对主唱弗雷迪·莫库里的假音也模仿到位,此时犬王的舞台已好似离人万丈高,他背上的鳞片也砰然褪去;《竜中将》,掌权者足利义满将军的妻子也为其倾倒,请之为座上宾,芭蕾、体操轮番上阵,演出最后面具摘下,犬王已成俊美歌姬。俊美,却又显露着诡异。

这部分因需要承载的太多而显得力不从心,视觉和听觉同时形成冲击,结果各自在各自的亢奋中跳跃,持续释放激情却无法形成巧妙节奏。

相比演唱会,《犬王》更像一首即兴音乐,一旦开场就无法回头,在即兴音乐中人不得不往更深更远处走,往更边界走,往盲人骑马夜临深渊处走,是死是活都凭造化。

其中犬王的外貌变化是现实左冲右突的暗示。

汤浅政明一贯很少给人物美貌设定。第一部独立执导的作品《心灵游戏》(2004)中他使用的是拼贴影像方式,《兽爪》(2006)人物仿若速写,《四叠半神话大系》(2010)里小津竖目尖牙,樋口清太郎则有一个硕大的下巴。

《犬王》中友鱼蓄长发、穿游女服饰在桥上抱着琵琶唱摇滚乐时的好几个镜头,使人想起《乒乓》(汤浅政明2014年执导剧集作品,原作者松本大洋正是《犬王》的角色原案),毫不客气地从下往上怼人脸,暴露出不整齐的牙齿、牙齿间粘连的唾液、隐现的胡渣和狰狞的面孔。

汤浅更多以充满狂气的画风著称。比如在《乒乓》中密集使用漫画式分镜,每格分镜选取最重要的特写镜头,并以卷轴的方式持续展开。比如《恶魔人》(2018)贡献了死丽濡的死亡凝像、人类在残杀后的暴乱之火中起舞等经典场面,汤浅政明完全展示了他邪典、疯狂却又古典的一面。

动画实现了想象力的延伸,想象力在汤浅政明身上表现为极尽写意,可与万物通感,再借由波普色彩、广角形变对固有形象进行破坏性重构——是属于动画的绝对魅力。而贯穿其中的是自由表现之乐趣,对固定观念和粘滞生活的报复性倾诉,我们感受到强大的生命力,因此我们兴奋。

但迷幻大胆的风格与老少咸宜的考量在导演的创作中形成了一种矛盾,体现为动画剧集经久不衰的同时,长片却面临着商业困境。2013年,他与合作伙伴崔恩映创立动画公司科学猴,本意是寻找适合自己节奏的工作方式,但作为社长需要面对这个动画能卖多少钱、该面向哪些人之类的问题。《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2017)《宣告黎明的露之歌》(2017)《若能与你共乘海浪之上》(2019),汤浅政明的个人风格逐渐减少,《若能与你共乘海浪之上》的写实和美型几乎消解了他独有的生命力,变成了贩卖纯爱、感动的廉价剧情片。

2019年6月,《犬王》制作决定公布,到2022年5月上映,期间三年也是世界发生极速变化的三年。犬王与幕府、汤浅政明与主流审美、普罗大众与保守时代形成三重互文,个人为了保留自我需要付出的努力也许比我们想象的更多。

2020年,汤浅政明在昂西动画节的采访中讲:我们通常认为历史是沿着一条直线进行的,但它实际上是会分支的,曾经存在于那些分支中的人和事已被遗忘或彻底消失。我觉得描绘出那些在历史上未曾被提及的已经失落的明星,是有着重要意义的。

即兴音乐行至尾声,汤浅政明并没有以一种合家欢的方式结束故事,编织出的是像梵高一样扭曲又灿烂的星空。

犬王与友鱼双线交替,殊途同归。将府演出之后,两人都被勒令不许传唱标准校本以外的平家故事。叙事在任何时代都是一种权力,而故事则好比三神器,江湖朝野相争,得神器者得天下。

犬王顺从,但当权者会奉他若明珠,也会弃他如敝屣;友鱼反抗,落得在鸭川三角洲被当众斩首,执刑者先斩断他弹琵琶的双手,再是人头落地。此时忽然所有声音都被切断,静默中犬王出现,落英缤纷华服冠饰,极尽馥丽。那几秒的无声实在太动人。

汤浅政明在少年漫勇敢、热血的表象之下,涂抹出成年世界更复杂的失落。黑暗而无所不能的诅咒尚未结束,可聊慰藉的只有伯牙子期式的知遇之情。

这是汤浅宣布从科学猴卸任社长前的最后一部作品,七年高强度的工作之后,他决定休息调整。希望早日再见这位热爱料理、自由自在、时常有乐观劲头作祟的导演,到时候我们又可以尽情腹诽,一边想着真是胡来啊,一边想着但如果是汤浅政明的话倒也没什么奇怪。

发表评论
留言与评论(共有 0 条评论) “”
   
验证码:

相关文章

推荐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