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疯病有很多种,其中一种叫“民族解放疯”。
据说患了此病,病患就喜欢专挑些有利于民族解放的事业做,即便于己有损也毫不在意,甚至会呵呵傻乐。
这病有药医治吗?——有。
药分两种,一种谓之“毒剂”,一种谓之“补剂”。
“毒剂”者乃艰难困苦,类似西医里“化疗”的以毒攻毒、或“电休克”疗法的痉挛而忘忧;
“补剂”者乃功名富贵,不管大承气汤的泻,还是四君子汤的温,最终都舒坦得很。
所以,中国历史上,依如上良药救治了很多人,但也有不少人怎么用药也治不好,
比如章太炎——“章疯子”。
最早想给章太炎用药的是慈禧老佛爷。
话说,“维新”的熊熊烈火只烧了103天,就被慈禧等一干守旧派端着高压水枪浇灭了。
光绪帝身陷囹圄,康有为、梁启超亡命天涯,谭嗣同等“戊戌六君子”血洒刑场。
也许这血没溅到康有为的身上,所以血腥味道还不足够。
逃到加拿大的他居然成立了“保救大清皇帝公司”,生活在光绪知遇之恩的回忆里,死抱着“改良”的梦想不放。
于是,手下劝他,说“康教主”不行咱们别“改良”了,干脆铁血“革命”算了。
康有为大怒:“以皇上之仁圣英武,通于外事,足以变法而强中国;
以皇上之久历艰难,能公天下,足以立宪(采取君主立宪制)而兴民权......”
不愧是保皇党党魁,文辞华美,言语雄辩。
可这时偏偏出了个章太炎。
他在当时很有影响的《苏报》上发了篇《驳康有为论革命书》,
大骂“康教主”寄予厚望的光绪是“小丑”,“不辨菽[shū,豆类总称]麦”,连五谷都分不清,有个屁英武?他能斗过慈禧那个“卖淫妇”?
再说,你们这帮曾经的维新派,本是为朝廷着想,可还不是抓的抓,杀的杀,
即便光绪能复辟,他的子孙后代照旧会是独裁的暴君。
这边骂得热闹,那边慈禧坐不住了。
“改良”是改老娘的祖制,“革命”是刨老娘的祖坟。“反了!都反了!”
于是,很快,江苏巡抚就揩着臭汗从南京跑到上海的租界来,要治治这个章太炎。
抓捕的那天,在爱国学社的门口,有一个男人正扇着扇子大模大样地叉腿而立,
只见此人两袖黑糊糊,油亮亮,上面还点缀着深色嘎巴若干。
章太炎指指自己的鼻头,对租界的巡捕说:“要拿章太炎,就是我!”
巡捕一提鼻,这个臭呀,难怪人说章太炎不理发也不洗澡,鼻涕都用袖子抹,
以至讲课时前三排都没有学生敢坐。
戴上手铐时,章太炎却蛮开心:
“清政府查拿我已经六次了,老子跑累了,这回要学谭嗣同‘我自横刀向天笑’!”
为了引渡章太炎,慈禧煞费苦心,不惜以沪宁铁路的运营权与洋人做交换。
可这婆娘又沉不住气,悍然下令将刚刚被捕的反清自立军领袖沈荩[jìn]“捶毙于狱”,
结果行刑长达四小时,沈荩被打得血肉横飞,但还是不死,最后只好用绳子累死。
如此惨绝人寰,令舆论大哗,迫于压力,洋人不敢引渡,用所谓“治外法权”进行审判。
这就闹出了“中国千古第一大笑话”:
满清政府和个平民打官司,居然在自己的国土上,用西洋的法律。
“‘小丑’,从文字学的角度讲,是‘小孩子’的意思,我说‘光绪是个小孩子’,哪儿有骂他?”
听章太炎这么解释,洋法官点点头,扭过脸对着另一边:“请清政府的律师举证。”
......
这场滑稽的审判就这么淅淅沥沥地进行着,却把眼看要过七十大寿的慈禧堵得气短。
她问两江总督张之洞,“你是不是蠢材?”
张之洞也委屈得像“小丑”,章太炎他再熟悉不过,那可是位顶级的“疯子”......
章太炎出生在浙江余杭,初名学乘,后因倾慕明末清初大学者顾炎武,而自号太炎。
小时候外公给他开蒙,阅读颇自由,什么《史记》、《左传》、《汉书》,什么《说文解字》、《音学五书》自不必说,
他还读《东华录》,看透了雍正皇帝的杰作“文字狱”;
至于《扬州十日记》和《嘉定屠城纪略》中所载清兵劫掠江南血淋淋的史实更是一辈子铭印于胸。
16岁童子试,他“眩厥”症(癫痫)发,罢考。见他深恶“八股文”,家人也未勉强。
23岁入杭州“诂经精舍”,追随大儒俞樾[yuè]苦研汉学,七年磨砺,撰《春秋左传读》,已初具国学大师气象。
1895年,甲午战败,李鸿章所谓“深固不摇之势”的北洋水师全军覆没。
章太炎痛心疾首,夜不能寐,辞别恩师,遂加入康有为创办的强学会,为康有为门徒梁启超主编的《时务报》撰稿。
可那时,他虽佩服康有为“变法维新”的政治主张,却见不得康氏以微言大义,神话孔子的做法。
康氏门徒鼓吹立孔教为国教,他却骂这班人是“屎壳郎”,于是康门弟子找来算账,
话不投机,大打出手,章太炎势单力孤,被群殴得鼻青脸肿,但他仍然奋起反击,狠狠给了梁启超一记耳光。
《时务报》是混不下去了,经人举荐,他出任了张之洞资助的《正学报》主笔。
一次,张之洞的幕僚梁鼎芬问他:
“有人说康有为想做皇帝,有这事吗?”
“只听说他想当教主,没听说他想做皇帝呀。”章太炎接着说:
“其实呀,一个人想做皇帝不足为怪,但想当教主,却未免有点想入非非了。”
这话传到张之洞耳朵里,顿时吓得他大脑门渗出一层白毛汗。
在章太炎看来,想当帝王居然是平常事,这等悖逆话随便出口,我老张非得让你害死不可。
赶快送“瘟神”......
想到这,张之洞自言自语:
“这‘章疯子’骂‘康教主’,抽梁启超,吓我这中兴名臣半死,
如今居然开骂皇帝‘小丑’,此案久拖不决,还不知会生出什么事端来?”
于是上书慈禧,劝“老佛爷”不如借自己七十大寿开恩,不办死罪,早些息事宁人。
而洋人左右权衡,更想早些了结这闹得沸沸扬扬的案子,于是两方都给面子,判了章太炎三年牢狱,刑拘上海提篮桥。
三年铁窗生涯,章太炎已形销骨立。
推开监狱大门,阳光耀得他睁不开眼,但耳畔却送来了雷鸣般的掌声。
那是蔡元培等一众挚友在迎接这位凯旋的英雄王者归来。
当天晚上,为防止清政府的密探暗杀,大家把他送上了去往东京的客船。
早已恭候在东京码头的孙中山,和其它数千同盟会会员一样,都想一睹这位同清政府打过一场大官司的学者风采。
可孙中山却不知道,“章疯子”并不他放在眼里。
对于孙中山,章太炎早有微词,所谓“其人闪烁不恒,非有实际”。
他认为孙不是那种冲锋陷阵的人物,虽有革命见地,但不履危地,能否将革命进行到底值得怀疑。
在东京,章太炎出任同盟会机关报《民报》主笔,
与保皇派梁启超主编的《新民丛报》展开一场“革命”与“改良”的大论战,直至逼得《新民丛报》停刊。
而在这场大论战中声名大噪的《民报》,也把清政府搅得周天寒彻。
最后,清政府施压日本政府,封禁《民报》,并驱逐孙中山。
孙中山走前,只从筹到的一万元里拨了两千元给民报社做经费,
这下可把章太炎气坏了,大骂孙中山自私,
撕下挂于民报社的孙中山照片,写上“卖《民报》之孙文应即撤去”,直接寄给已身在香港的孙中山。
1911年,武昌起义一声炮响,辛亥革命胜利了。
世人推举孙中山为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章太炎旗帜鲜明地反对,他的理由很犀利,
他认为革命的整个过程中,孙中山都躲得远远的,有什么资格回来当领袖?
甚至,一次南京召开四川革命烈士追悼大会,
见孙中山出席,章太炎非但不赴会,还特遣人送去一副对联,曰:
群盗鼠窃狗偷,死者不瞑目。
(这群鸡鸣狗盗之辈来祭奠英烈,英烈死不瞑目。)
此地龙蟠虎踞,古人之虚言。
(看来古人把南京比作“龙蟠虎踞”之地是胡说八道。)
不过孙中山先生需要感谢章太炎,当年民国初立,经费紧张,他与黄兴私下与日订约,
以中日合资经营中国当时最大的煤铁公司汉冶萍为代价来向日本借款,合约很不利于中方,
章太炎得知后,立刻将此事诉诸报端,终至孙中山“毁合办之约”,幸免人生最大之败笔。
“中华民国”一名,出自章太炎的《中华民国解》,可这个他寄予厚望的国,却无法成为“民”的国。
孙中山只当了三个月的总统,就迫于军力的孱弱,让位于袁世凯。
但袁世凯还是暗杀了努力限制其权利的总理宋教仁,称帝野心进一步暴露。
时年47岁的章太炎忍无可忍,要北上找老袁算账。
有人劝他慎行,他却道:“时危挺剑入长安,流血先争五步看。”
话音未落,便挥着手杖杀入了袁世凯的总统府。
听说“章疯子”来了,袁世凯倒吸一口凉气,数今日中华风流人物,谁敢招惹他呀?
门里老袁手足无措,门外章太炎就已经挥着手杖开打宪兵了,一边还跳着脚大骂:
“袁贼给我滚出来!”
这“章疯子”是万万不能见的,否则我这袁大头非被他打开花不可。
无奈,袁世凯只好命人将这位“疯子”“请”到北京龙泉寺“照顾”起来,
还严令手下好言好语好吃好喝好伺候,如若“章疯子”有个三长两短,提头来见。
作为民国元勋,不能手刃这个倒行逆施的王八蛋,章太炎岂能罢休。
在被软禁期间,他整日喝酒,还吃花生,一边掐去其蒂,一边恶狠狠地大骂:
“杀了袁贼的头!杀了袁贼的头!”
这还不够,他把“袁贼”二字贴满书屋,用手杖猛打,谓之“鞭尸”;
或者把写有“袁贼”的纸扔进炉火,仰天大笑:“袁贼给烧死了!”
一次,袁世凯派大儿子袁克定给章太炎送来锦缎被褥,想以示仁厚感化他。
可袁克定也不敢见“章疯子”呀!
他本想趁章太炎不在,放下被褥就跑,结果却偏被章太炎撞见。
这下好了,章太炎居然点起香烟,用烟头在被褥上烧出许多窟窿,冲着袁克定就扔了回去,
这位大太子以为章太炎真疯了,吓得落荒而逃。
......
袁世凯死后,章太炎获释,在以后的岁月里,他潜心学术,开办“章氏国学讲习会”,一心教书育人。
中国近代史好似一中、一西两列火车对驶的冲击,章太炎是在那交汇区最不顾一切,放声呼嗥的一位。
他曾呼嗥“民族革命”,坚决驱除满清,所以他绝不与“改良派”妥协,甘愿入狱,“志在流血”,“上可对皇天后土,下可对四万万人”。
他曾呼嗥“齐民”,强调所有个体的平等,认为个体组成的组织是虚伪的,而且愈大,愈紧密,乃愈野蛮愈罪恶,所以即便自己为之奋斗而立的民国,只要有一点愚民,他也决不迁就。
他曾呼嗥“自由”,反抗一切以天理、公理等伟大理想来压制个人的借口和工具,所以谁想成为高高在上的主宰,他就反对谁,不管他是慈禧、康有为、孙中山,还是袁世凯。
章太炎的思想邃密深厚,今人更难于理解也无法完全认同。
但他的思想也像一尊风中的磐石,任四面八方的风如何熏习,也是要回响四面八方的。
至于他的“疯”病,事实证明,不管是用“毒剂”还是“补剂”,始终没有治好。
不仅这“疯”治不好,还会传染,传染日后无数不可药救,为争取民族独立,人民解放而奋斗的仁人志士。
1936年,69岁的章太炎在北京拜见撤出东三省的张学良,他苦劝其守土抗日未果。
同年病危,家人请他留下遗嘱,他只留一句:
“设(假设)有异族(指日本人)入主中夏,世世子孙勿食其官禄(不许当官)。”
“疯”一生,章太炎终未见民族之最后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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