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易代的偶然性与必然性

明清易代之际,无论是明人还是清人,都明白事变是由所谓“流寇”即农民起义引起的。不是农民军17年对明的长期消耗,几无可“勤王”之兵(明的军事主力全在北方),京城也不会坐以待毙,大清兵更不可能如此轻易地阔步走入紫禁城。因此,明清易代之际的“记忆史”,议论的焦点自然要落到追究大明君臣的“责任”上来:大明政权究竟出了哪些致命的毛病,才变得不堪一击,拱手与人?


*文章选自《中国历史通论》(王家范 著 三联书店2019-6即出)

央视纪录片《一六四四》剧照


明清易代的偶然性与必然性(节选)


文 | 王家范


……崇祯十七年春夏之交,北京城的老百姓,虽说向来见多识广,处变不惊,但怎么也想不到,在短短的两个月里,历史的造化要让他们经历接二连三的大事变,体味什么叫作惊恐万状和不知所措。

崇祯皇帝登基已经有 17个年头。 18岁时接手的是他“木匠”哥哥撂下的,被大宦官魏忠贤恣意捣乱 7年,朝纲千疮百孔的烂摊子。即位伊始,对着前任政治狂烧了两把火。一把火,不动声色地把大宦官魏忠贤的势力消灭殆尽;第二把火,为东林冤案平反昭雪。一时道路相传,都以为“大明中兴”有希望了。然而,没有多久,崇祯皇帝对臣僚的谦逊和柔情消失了,脾气变得越来越坏。令他烦心的是,官僚们办事不力,相互间的攻击隔三逢二,无有休止。经心腹太监密查,说是在高尚的词句和说不清的是非之争背后,仍在玩门户党争老一套。 17年里,他先后更易内阁“宰相” 50人(其中处死 2人、充军 2人),任免刑部尚书 17人,兵部尚书处死 2人、被迫自杀 1人,诛戮总督 7人、巡抚 11人。崇祯帝辩解说:“朕所诛者是贪欺二字。 ”处理的都是那些伸手要权要钱,说假话大话却失职连连的“劣臣”,下此狠手,也是出于无奈。他发狠说“但要文官不爱财,武官不怕死”就满足了,以此表达对官僚层素质普遍低下的强烈不满。当几度整肃无效,失去耐心之后,崇祯帝再度起用宦官和东厂,重蹈永乐皇帝开创的宦官干政覆辙。

最令他头大的,则是起自陕北的农民起义军。崇祯执政 17年,农民军跟着他 17年,犹如幽灵附身,是专来催命、索命的。应对当政者的剿抚互用,农民军东奔西突,转战秦、晋、冀、豫、鄂、徽、鲁、川、甘九省,死去活来。崇祯九、十年间,农民军经卢象昇、洪承畴等人的合剿,几临灭顶之灾,可辽东的清兵南下袭明,卢、洪先后抽调到抗清前线,一死一降,无意中帮了农民军。躲过大劫大难之后,崇祯十三年冬,李自成离开隐伏多时的陕南山区,向连年旱蝗饥馑至极的河南挺进,五战五捷于中原大地,气势极盛(唯有三攻开封无功而返,以黄河决堤、水淹全城为结局,北宋东京的繁华陈迹荡然无存)。崇祯十六年冬,被崇祯帝强令离开潼关出战的明军最后一支精锐部队全军覆灭,时势已经为李自成敞开了一条通向北京的胜利大道。甲申年正月初一,李自成在西安宣布大顺政权正式成立,并亲率10余万大军渡河东征。

因此,甲申新年刚刚撩开它的面纱时,中国的政局实在是迷雾重重,有三个政权相互对峙着,前景深不可测。除正统的大明政权、西北的大顺政权外,还有一个从辽东崛起、由“金”改名为“清”的东北政权。努尔哈赤是在统一女真族后,于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宣布与明政权处于敌对状态的。到其子太宗皇太极手里,父子两代经营 50多年,屡败明军,边境不断东展西扩,基本慑服了蒙古诸部落,崇祯九年(1636年)正式改国名为“大清”。到甲申,年轻的新政权已经长大成人,进入了它的“青春躁动期”。

1619年萨尔浒战役,努尔哈赤在萨尔浒以及周边地区击败了明军。


大约是从三月十六日大顺军攻陷昌平、火烧十三陵的消息传来,京城的紧张气氛开始扩散弥漫。但九门紧锁的北京城,在冷兵器时代,固若金汤,从来不容易被攻破。北元、后金的部队曾几度抵达城下,都望洋兴叹,转一个圈便开溜,百姓因此并未意识到将有特大事变发生。不祥的预感也是有的。上年夏秋之交,京城里遭遇到一种很奇怪的瘟疫,身上突生一隆起赘肉,数刻莫名死去,患病者有十之四五。年初又有呕血病流行,不时听到出丧的号哭,撕心裂肺,再加北来风沙暴袭击,“飞沙走石,或二三日一见,或一日再三见”,上上下下都高兴不起来。

事也蹊跷,北京城的攻陷,全出李自成的意外,几乎兵不血刃就城门洞开。三月十七日半夜,崇祯帝最倚重的守城太监曹化淳率先打开外城西侧的广宁门,义军由此进入今复兴门南郊一带。义军在北面的德胜门、西面的阜成门、西直门三处摆出攻城态势,炮声震天。十八日,在昌平投降的太监杜勋由软梯入城,代表李自成与明秘密谈判,要崇祯帝逊位,未获成功。十九日清晨,兵部尚书张缙彦主动打开正阳门,迎接刘宗敏率军进入,此后内城各门齐开;中午,李自成由太监王德化引导,从德胜门入,经承天门步入内殿。沿途百姓早听得传令,各个在门前摆设“永昌”香案,书“顺民”二字于门上,闭门不出。不到半天的时间,京城的百姓已经从“大明”的子民变成了“大顺”的子民。宫中遍搜崇祯帝不得,全城严查。二十二日,确知崇祯皇帝已自缢于煤山(今景山公园内,死时虚龄 36岁)。李自成下令收尸入棺,予以“礼葬”,在东华门外设厂公祭,后移入佛寺,有和尚为他诵经。二十七日,大殓毕,下葬于西山的田贵妃墓中,未能入围昌平明皇陵。

大顺军占领京城,前后 42天,几度宣布要举行登基仪式,却一再推迟,百姓惶惑不解。进城初秩序尚好,店铺照常营业。转折发生在三月二十七日起拷掠明官,四处抄家,连累店铺商家罢市,恐怖气氛逐渐浓重,人心开始不安。四月十四日,“贴示”:人思效忠,西长安街出现“明朝天数未尽,定于本月二十日立东宫为皇帝,改元义兴元年。”谣言四起,甚有说观音托梦“明当中兴”,估计都是吴三桂一类人放风,借此动摇大顺军心。吴三桂南下投顺途中,获知吴家被抄,反叛回山海关。义军高层四月初已经获悉,经过一段踌躇后,于十二日杀戮大臣勋戚 30余人。十三日,李自成亲率10万大军,奔赴山海关前。二十六日,义军从山海关败归,仅余三四万人,城里军纪开始严重失控。二十九日,在举行登基仪式的烟幕下,大顺军怒杀吴三桂家大小 34口,部署焚烧宫殿和各门城楼,并于次日清晨急促撤出北京,由山西、河南两路向西安方向退却。

此时京城的官民百姓,但知吴三桂得胜,将奉明太子进京即位,不知清军紧跟着也已经于三十日晚抵达蓟县。多尔衮在得知李自成军撤出后,与吴三桂一起统领满汉精锐,星夜赶路,于五月初二晚进抵京城脚下。吴三桂受命不准进城,继续追杀西逃的义军。初三,大明一些在京官员准备好“迎驾”的一应仪仗设备,身着白色丧服,齐集东郊,打开朝阳门,吹号击鼓,迎候大明太子入城。但令明官大吃一惊的,“望尘俯伏”,山呼之后,登上宝舆的不是大明太子,而是胡服拖辫、人高马大的满人(即多尔衮)。不等众官弄个明白,即有清传令兵怒喝:着所有内外官民人等,悉去丧服白冠,“我大清摄政王率满洲兵入城来了!”有脑子转得快的几位明官,迅即联名上《劝进表》,不想被清国内阁大学士范文程抢白一顿:“此未是皇帝,吾国皇帝(即皇太极的儿子福临,史称顺治帝,虚龄 7岁即位)自去岁已登基矣,何劝进之有?”


顺治元年摄政王发给明故军民的谕旨



生当明清易代之际,事前、更多的是事后,有许多人都在检讨和思考这段历史。检讨细致到了应该任用什么人、处置什么人、这个战役该怎么打、那个战役打得如何不对头,以及执行哪些政策就可能逢凶化吉,苦思冥想,呕心沥血,虽不无“事后诸葛亮”的嫌疑,但看得出是十分用心的。

先说崇祯皇宫里的一帮人。 20年前,一位好友特从南开大学历史系收藏的古代孤本里,给我寄来一份复印件,内容是由杭州人韩顺卿在苏州的故纸堆中发现的,题名为《天翻地覆日记》的手抄本。从文字表达判断应出自内宫宦官之手,也有学者怀疑它就是久已失传的宦官王永章的《甲申日记》。其中有这么一段情节:

崇祯十七年三月十六日,万岁谕娘娘云:悔不从汝“贼陷昌平,言,早令太子南迁。 ”入夜,贼犯平则等门,竟夜未睡。

十七日早朝,怒书御案曰:“文武个个可杀!”(原话如此,皇帝的批文常常是白话,清君有时还狗屁不通,明朝没有发现)(此一情节在《烈皇小识》等书中均有记载,《小腆纪年附考》亦采入)

……(罢朝后)大门楼接进伪诏一封,召太子、永王、定王入宫,谕“汝等”二字,即哽咽不成语,抚其手。

谕娘娘云:全忘忠义。仍为若辈所“廷臣惟争义气,十七年辛苦,误。朕惟一死报祖宗,但苦百姓耳。 ”

娘娘云:“毛文龙不诛,袁崇焕不杀,卢象昇、洪承畴不必勤王,贼犹可灭。天运人事,一至于此。 ”

万岁又云:“除却数人,竟无人可图大事耶?”

娘娘云:“早年求治太急,朝廷皆不安于位。后来已补救不及。或者永乐爷杀戮忠臣太过耶?”

撇开《甲申日记》的真伪不论,“娘娘”的看法在当时极具代表性。明方的检讨异口同声地都这样说:当年袁崇焕不杀“皮岛”上的毛文龙,辽东一帮骄兵悍将就不会叛明而降清,明就会有从背后牵制清人不敢贸然南下的武装力量,骄悍的军阀们也无缘替清军灭明充当“马前卒”;不是误中皇太极“蒋干盗书”式的离间计,杀了袁崇焕,辽东的失守以至后来吴三桂的出卖山海关,都可能避免;更要紧的,如果不是把剿杀义军最为得力的卢象昇、洪承畴调到抗清前线,改剿为抚,而是趁热打铁,崇祯十三、十四年左右,说不定农民军的事情也就侥幸解决了。此后,回头全力对付辽东,何至于有“清兵入关”这局悲剧呢?


清兵入关形势



搁下明君臣各种“假设”不论,再说李自成方面。在古代,有关农民军的“记忆史”,都是别人给他们写的。那么多的甲申实录,都把他们写成“祸水西来”,所幸还注重描述,北京 42天里农民军的行动细节,无意中被保存了一部分。读这些相关资料,头脑里曾闪过一念:但看义军东征沿途,直至入京前后,明朝大批官僚、将帅望风而降,争先恐后“改头换面”,其中不少人品低劣猥琐,寡廉鲜耻,大明王朝人气之差,超乎想象。魏斐德曾据《明季北略》等书作了统计,在京自杀的明官 40人,其中大多数来自南方,且多居高位;投降大顺的高级官员竟有 167人,南北方籍贯相等,年龄与资历偏低者占大多数。需要补充说明的,魏没有统计在此前后投降的武官和太监,文官投顺名单中也有一些是受党争之害被诬陷的(南明清查“从逆”,是党争的延续)。有一件事更带滑稽色彩。五月初,有目击者看到,大约是江淮地区的一个前科举人,不知北京已经易手给清人,仍乘船由运河北上,“大为招摇”,到处声称他是去赶“大顺朝”的官员招考的。这一切似乎预示事变也有另一种可能:不是辽东的清兵在中间横插一杠,李自成是可以慢慢坐稳皇帝宝座的。果真如此,“二十五史”煞尾,就不是《清史稿》,而是“大顺史”了。

李自成终究没有做成皇帝。说大顺军因为骄傲而失败,今天看来是皮相之见。我倒觉得,李自成一帮人身上“朴素的阶级情感”未能及时褪去,这对想做稳皇帝是致命的。在立足未稳之前,就忙于对京城勋戚与官僚实行大规模的“拷掠”抄家,固然也可以认为出于建立“财政基础”的考量,但给人的感觉,总更像穷汉子积久的情绪发泄和劫夺“富有者”急哼哼、时不我待的肤浅心态。他们不够“狡猾”——不能透彻地意识到这是改朝换代、生死攸关的一局大棋,完胜需要大智慧、大手段。为着彻底制胜对方,有些棋子要先走,有些要后走,有时更要舍得拼“炮”弃“卒”,以迷惑对手。譬如对吴三桂,既然知道他军队所处战略地位事关紧要,派人招降他,却又在北京抄他的老家、夺他心爱的陈圆圆,这与刘邦在“楚汉战争”紧急关头,对韩信、彭越的隐忍妥协相比,就知道李自成他们太没有“文化”,吃了不读历史的亏。还有,李自成不像朱元璋那样一早就下决心“转世投胎”,与知识分子的关系若即若离,缺乏表示诚意的策略手段。但我也想为李自成叫一声屈。李自成实在没有朱元璋幸运,他遇到的时代,活跃在功名场上的知识分子,多数心态浮躁,专长内耗,沽名钓誉,不务实学。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点了明亡的一个死穴:明中期开始产生了一种叫作“道德灾变”的社会风气,知识分子很喜欢唱高调,也热衷抱小圈子,动辄以“异端”“伪学”整人,结果假人走红,真人受气,连李卓吾这样的书呆子也不放过。李自成身边,投顺者甚多,但既没有李善长那样干练的行政高才,也没有刘伯温那样胸富韬略、世不再出的智囊(李岩是个虚构的人物,史家已有考证)。那时中国也不是没有高人,李自成遇不到,或者那些人不屑与“流寇”为伍。清国的大学士范文程是一位民间高人,但他“养”在辽东,被太祖、太宗慧眼识中,帮助清人完成了“入主中国”的大业。可以说,毁坏明王朝与李自成帝业,是各类人物的综合作用,但范文程,也包括洪承畴等“贰臣”,都有一份“功”或“罪”参与其间。


李自成行宫,位于陕西省榆林市米脂县城北的盘龙山上,建于明崇祯十六年(1643年),是李自成在西安建立大顺国后,其侄李过奉命回米脂修建的。

说一说“第三者”清人的“记忆史”。清人始终坚持,他们不是从明朝手里夺得江山的。 1645年清兵南下,摄政王多尔衮有一封信寄给史可法,半为恐吓、半为劝降。信写得很机巧,说:“闯贼李自成,称兵犯阙,肆毒君亲。中国臣民,未闻有加遗一矢。”因此,“夫国家之定燕都,乃得之于闯贼,非得之于明朝也。 ”现在看来,明清易代这一官方“辞令”,是清政权深思熟虑后创造的“意识形态话语”(首倡者为范文程)。事隔 73年后,康熙五十六年,有一篇长达 2700字的“圣祖长谕”,历数平生,大讲兴亡治乱之道,其中有一长段与前说呼应。康熙帝对臣下说:

自古得天下之正,莫如我朝。太祖、太宗初无取天下之心。尝兵及京城,诸大臣咸奏云当取。太宗皇帝曰:“明与我国素非和好,今取之甚易;但念中国之主,不忍取也。”后流贼李自成攻破京城,崇祯自缢,臣民相率来迎,乃翦灭闯寇,入承大统。昔项羽起兵攻秦,后天下卒归于汉;其初,汉高祖一泗上亭长耳。元末陈友谅等并起,后天下卒归于明;其初,明太祖一皇觉寺僧耳。我朝承席先烈,应天顺人,抚有区宇,以此见乱臣贼子,无非为真主驱除耳。

我仔细琢磨过康熙帝的说法,觉得“味道浓极了”。康熙帝既承袭先辈的“话语霸权”(得手了,什么话都可以说;那时没能力,可以说成不忍取北京等等),但也增加了一层意思:过去我们是尊重你们大明天子为“共主”的,可你们的皇帝不争气,老百姓造反,把天下丢了,这怪谁?在中国,在历史上,谁是“真主”,不是看出身,而是看谁有能力为天下扫除“乱臣贼子”,抚有区宇”把握中国全局。“英雄不问出身”“应天顺人,,在这种典型的中国话语背后,还包含有强烈的反驳:别以为我们是“少数族”,多少也是一族的大头领;你们过去的皇帝,一个是小小的亭长(最多相当于乡长),一个是穷村小庙里的和尚,你们怎么就没有觉得不对味呢?

清人的成功不容易。这里只能说一项:清人在入关前后,对汉族王朝政治体制和意识形态等“合法性资源”一直是在努力学习、认真钻研的,也很重视发挥为他们服务的汉族知识分子的作用。这方面,与过去辽金、蒙元相比,都可谓“当刮目相看”。因此,机会到来时,在运用汉族意识形态资源,收拢人心方面,真是“后生可畏”,紧紧抓住“救民”“安民”这两条汉族统治的“祖训”不松口。例如入关前,即宣称“此行除暴救民,灭贼安天下,勿杀无辜,勿掠财物,勿焚庐舍”。随军大学士范文程在代表多尔衮接受吴三桂投降时,特别强调此次,“国家“兵以义动”是为你们报君父之仇,欲统一区夏,非又安百姓不可”。入京后,立即宣布废除明末加派,减轻民众负担;另一条也很厉害,下令“故明内阁部院诸臣,以原官同满洲官一体办理”,对在京明官一揽子包下,概不追究他们“从逆”大顺的“政治问题”;发现强迫剃发感情上有大阻力,从策略考虑,果断暂缓剃发,能进又能退。〔因此清兵在华北、西北的军事行动,几乎通行无阻,颇得汉人的协助。现代清史研究的开山祖是孟森。先生在《明清史讲义》里评论这段历史,也说:除兵制自有八旗根本外,明“世祖开国之制度,余皆沿袭明制。明之积重难返,失其祖宗本意者,清能去其泰甚,颇修明代承平故事。顺治三年三月,翻译《明洪武宝训》成,世祖制序颁行天下,直自认继明统治,与天下共遵明之祖训。此古来易代所未有。清以为明复仇号召天下,不以因袭前代为嫌,反有收拾人心之用。”称赞满族为“善接受他人知识之灵敏种类,其知识随势力而进”,前期诸帝比明中后期都强,可惜末代子孙“死于安乐,以致亡国灭种”。


清 多铎入南京图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当时,无论是明人还是清人,都明白事变是由所谓“流寇”即农民起义引起的。不是农民军 17年对明的长期消耗,几无可“勤王”之兵(明的军事主力全在北方),京城也不会坐以待毙,大清兵更不可能如此轻易地阔步走入紫禁城。因此,明清易代之际的“记忆史”,议论的焦点自然要落到追究大明君臣的“责任”上来:大明政权究竟出了哪些致命的毛病,才变得不堪一击,拱手与人?

“记忆史”在这方面提供的材料不胜其多,观点却十分混乱。皇帝那边直到临死前还冤气冲天,觉得是臣僚坑了他,“君非亡国之君,臣皆亡国之臣”;写“记忆史”的也有不少同情这种说法。另一种声音则明里暗地指向了崇祯皇帝,埋怨他专断自负,随意杀戮,喜怒无常等等。总括起来,总不离导致王朝灭亡的那些陈旧老套,例如皇帝刚愎自用(或昏聩荒淫,但崇祯不属于此),更犯大忌;官僚群醉生梦“所用非人”特别是任用宦官,死,贪婪内斗,“不以国事为重,不以百姓为念”,虽了无新意,却都一一可以援事指证。

有没有可质疑的余地呢?我想是有的。这些毛病在王朝的早期、中期也都存在,不照样可以拖它百来年,甚至长达一二百年?万历皇帝“罢工” 20年不上朝,经济不是照样“花团锦簇”,惹得一些史家称羡不已?再说彻底些,无论哪个王朝,农民的日子都好不到哪里去,农民个别的、零星的反抗无时不有,但真正能撼动根本、致王朝死地的大规模农民起义,二三百年才有一次。因此,用所谓“有压迫必有反抗”的大道理来解释王朝灭亡,总有“烧火棍打白果——够不着”的味道。


央视纪录片《一六四四》剧照



重读明清易代史,新的发现和体会也有一点。近几年西方人对明清史研究的热情很高,出了不少书。他们的视角独特,往往能言人所未言。譬如美国的弗兰克,他在《白银资本》一书里,凭借已有的各种研究成果,估计16世纪中期到 17世纪中期(即明中期到明末)的百年间,由欧亚贸易流入中国的白银在 7000—10000吨左右,约占当时世界白银总产量的 1/3(其实这项研究,中国学者梁方仲、全汉昇走在前,只是没有引起国人足够注意)。1万吨白银,相当于当时中国的 3.2亿两白银。弗兰克等人为了向欧洲中心主义展示“造反有理”,说那时不是欧洲而是中国占据了世界经济中心的地位,因此推论巨额“白银资本”的流入,促进了中国当时“国民经济”的发展和增长。

这一项被西人渲染得有些特异的“白银”功能,在明代历史上,是否像弗兰克说的那样,使明史变得一片光明?还产生了别的什么效果没有?假若经济形势真那么好,明末的社会动乱和政权的崩溃,当如何解释?很明显,从“白银资本”话题出发,有一个疑问是必须被提出,并加以深究的:这么多闪闪发光的白银到哪里去了?在哪些人手里?作什么用途,是用以发展经济、改善国民生活了呢,还是用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了?

不错,从众多的“记忆史”里,也能够确证明王朝君臣上下搜刮到的白银数量,多得惊人。崇祯末仅国家财政收入,已经上涨到年 3000余万两白银。五六十年间,民间负担增加到三倍。崇祯五年有人揭发,淮阳巡抚半年内即有赃款 17万两私入“小金库”,不防突然调任,仅支 2万两离去,余额尽为后继者所得。后者又兼了缉私的“巡盐”,欺匿盐税 21万两。然而,数额巨大的白银储备,花在奢侈性消费方面,多少还能对各类“生活服务业”起点“推动”作用,遗憾的是相当部分却被收贮在国库或官僚的私宅里。更具讽刺意味的是,我们今天之所以能掌握实据,竟是因为他们死到临头还抱住不放,最终被大顺军抄没,原形毕露。

……

在明代,白银滚滚,并没有显著改善民众的生活;白银的诱惑,倒是极大地刺激了当权者的贪欲——要知道,白银不只具有资本流通的作用,更有易于贮藏的功能。因此,在白银时代,官僚层的贪婪,是实物经济时代所无法比拟的。明中期以来廷臣间无休止的争斗,以及亡国前后投降失节之风的极盛,都与白银的诱惑不无关联。后者在甲申变故中暴露得淋漓尽致,前一种情景,则可援引周延儒事为证。周被崇祯帝罢归后,于十四年再度出山,任内阁首辅,就是由复社张溥、吴昌时等人集资 6万两白银,贿通亲信内监办成的。事后证明复社此举愚蠢至极。周延儒以及与周勾搭成奸的一些人,“表里为奸,无所不至,赃证累累,万目共见”,最终在京城陷落前一年,被崇祯帝因“交通内监”无情诛戮,复社亦蒙受污秽。总之,白银的权力化,权力的白银化,从明中叶开始直到清亡,除顺治朝、康熙前期和雍正一朝稍有收敛外,贪污贿赂的规模是一波比一波扩大,官场腐败,人心不古,吏治每况而愈下。明清官绅消费奢靡成风,“春风熏得游人醉”,自然觉察不到岩浆的“地下运动”,突然井喷,悬崖勒马也就来不及了。


ReORIENT: Global Economy in the Asian Age

Andre Gunder Frank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8


文秉描述编写《烈皇小识》的心情是“悲愤填膺,扼吭欲绝,涕泗滂沱,几执笔而不能下”,发问道:“天乎,人乎,岂气运使然乎?”其实,凡说到明亡的原委,明末清初人必追问“殆由天运,抑或人谋所致”,困惑不解,非文秉独然。

现代人往往指“天运”为迷信、愚蠢,不屑一顾。今天我要为这一说法“翻案”。明清易代的原因,可以罗列几十款,款款都找得到证据;但若强行证伪,每一款都很难单独成立。然而,还有一种因素长期被忽略,或者说意识不那么强烈,那就是:在明代的中后期,东亚大陆适逢称为“小冰河”的自然灾变周期,从中国到朝鲜普遍受灾,西北与中原尤为严重。正是这一“天变”的因素,把所有的矛盾都集中在一起,中国政坛才最终演绎出百年一遇的“火山爆发”。

最近韩国学者朴根必、李镐澈在我国《古今农业》上发表了题为 “《丙子日记》(1636—1640)时代的气候与农业”的论文,指出 “17世纪的东亚通常被称为近代前夜的危机时代,即所谓的寒冷期(小冰河时期)”,这种灾害性的气象危机,因有《丙子日记》的发现,在朝鲜境内已经得到确证。我国中央气象局科学研究院编著出版的《中国近五百年旱涝分布图》以及相关论文集刊,也证实 1470年至 1644年为我国旱灾严重(且旱涝互生)的历史时段,其中全国性大范围有旱象的年份为 18年。现在看来,由于气象史专家搜索的历史资料不全,实际情况远比他们已经调查的要严重得多。河南商丘人郑廉在清初著有《豫变纪略》一书,因对农民战争期间河南省情熟悉,记载详尽,在明清易代诸书中具有独特的地位。他对河南全省灾害,作了详细的统计年表,阅后触目惊心,摘录于下:

崇祯三年 旱。

四年 旱。

五年 大旱。

六年 郑州大水,黄河冰坚如石。

七年 夏旱蝗。

八年 夏旱蝗,怀庆黄河冰。

九年 夏旱蝗,秋开封商丘大水。

十年 夏大蝗,闰四月山西大雪。

十一年 大旱蝗,赤地千里。

十二年 大旱蝗,沁水竭。

十三年 大旱蝗,上蔡地裂,洛阳地震,斗米千钱,人相食。

十四年 二月起大饥疫,夏大蝗,飞蝗食小麦如割。

十五年 怀庆地震,九月开封黄河决。

《豫变纪略》还抄录了吕维祺给朝廷奏折的全文。吕氏曾任兵部尚书,退休在家,目击河南灾情严重、备受征派增饷之苦,不吐不快。奏疏写于崇祯七年,字字沥血,不忍卒读:

盖数年来,臣乡无岁不苦荒,无月不苦兵,无日不苦 输。庚午(崇祯三年)旱;辛未旱;壬申大旱。野无青草,十室九空。于是有斗米千钱者;有采草根木叶充饥者;有夫弃其妻、父弃其子者;有自缢空林、甘填沟壑者;有鹑衣菜色而行乞者;有泥门担簦而逃者;有骨肉相残食者。兼以流寇之所焚杀,土寇之所劫掠,而且有矿徒之煽乱,而且有防河之警扰,而且尽追数年之旧逋,而且先编三分之预征,而且连索久逋额外抛荒之补禄……村无吠犬,尚敲催征之门;树有啼鹃,尽洒鞭扑之血。黄埃赤地,乡乡几断人烟;白骨青磷,夜夜似闻鬼哭。欲使穷民之不化为盗,不可得也;使奸民之不望贼而附,不可得也;欲使富之不率而贫,良之不率而奸,不可得也。

易代之际弃官返乡的宋应星,除所著《天工开物》向为学人推崇外,尚有刻于崇祯末的政论著作《野议》。他是预感到危机逼近的晚明“醒人”之一。在该书《民财议》一文里,点出了“民穷财尽”的时代要害,也说到了多年灾荒对北方农业生产的影响,亦转录于下:

普天之下,“民穷财尽”四字,蹙额转相告语……其谓九边为中国之壑,而奴虏又为九边之壑,此指白金一物而言耳。

财之为言,乃通指百货,非专言阿堵也。今天下何尝少白金哉!所少者,田之五谷、山林之木、墙下之桑、洿池之鱼耳。有饶数物者于此,白镪黄金可以疾呼而至,腰缠箧盛而来贸者,必相踵也。今天下生齿所聚者,惟三吴、八闽,则人浮于土,土无旷荒。其他经行日中,弥望二三十里,而无寸木之阴可以休息者,举目皆是。生人有不困,流寇有不炽者?所以至此者,蚩蚩之民何罪焉!

这一轮“小冰河期”,综合南北方志的记载,灾变的前兆可追溯至嘉靖前期,万历十三年(1585年)开始变得明显,但时起时伏,崇祯一朝才达到灾变的高峰,收尾一直要拖到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态势呈倒 U形。魏斐德《洪业》开篇就注意到了自然灾害对当时中国社会和政局的影响,援引埃尔文的统计, 1585—1645年,中国人口可能减少40%。但从整个周期看,不是自然灾变立即就会引发社会动乱;清初顺治朝和康熙前期,尽管仍处于灾变期内,社会秩序却在逐渐修复之中,两者的关系绝非完全重叠“同一”。


卜正民教授《挣扎的帝国》,从气候-环境史角度讲述元明帝国的兴衰。

The Troubled Empire: China in the Yuan and Ming Dynasties

Timothy Brook

Belknap Press,2010

呜呼,说不尽的明清易代种种历史原委!面对偶然、必然的哲学难题,甲申之际的各种人,都表现出一种迷惘:说完全是天变所致,是也不是;否则“谋事在人”,又怎么说?难道混沌的历史,真像先哲王夫之在《读通鉴论》里所说,有一种神秘的综合力量在主宰,它叫作“气运”?那么,“气”“运”是什么,又是怎样产生的呢?

王夫之说“气运”,概念演绎得有点神秘,但反复读《读通鉴论》就知底了,老先生其实还是得从“人气”“民心”上去发挥。每当王朝中后期,总会有神经过敏的知识分子凭感觉跳出来,大叫世风日下,国运不济,实际上却是:什么都可能发生,也可能什么都不发生。但有一点没有疑问,“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有忧患意识,意识到危机,说明还有希望。凡属王朝灭亡,都是麻木不仁,听不得危言耸听的警告,结果什么毛病都改不了,天灾人祸一起奔来。天灾可能造成经济恐慌,若无人祸烈火浇油,“天崩地裂”也是可以避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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