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前后对古代“第一流小说”的选定

 古代小说在现代的接受、传播构成了古今文学演变的重要向度。晚清《新小说》《小说林》《月月小说》等杂志都刊有对古代小说的评论。晚清文学家常以西例律中国小说,发现两者的不同。当时的人们普遍认为传统小说的现代影响要高出西洋小说和晚清小说,由此可见时人对传统小说的看重。民初文人在报章杂志的评论中,继续发表对古代小说的阅读体会。对古代小说的遴选,就在这样的评论中逐渐生成。

  小说座次的争论

胡适在著名文章《建设的文学革命论》(《新青年》1918年第4期)中说:“我们尽可努力去做白话的文学。我们可尽量采用《水浒》、《西游记》、《儒林外史》、《红楼梦》的白话……这样做去,决不愁语言文字不够用,也决不用愁没有标准白话。”文学革命从语言入手,这一成功策略让新文学的诞生势如破竹,同时也把胡适引向对新文学生成依据的考证。在胡适自信地谈论白话文学的时候,他对传统小说已有了一番考察。


《新青年》第三、四卷刊有胡适、钱玄同、陈独秀的一些通信,信中内容有部分涉及小说。在第三卷第一号(1917年3月)的《通信》中,钱玄同说:“小说之有价值者,不过施耐庵之《水浒》、曹雪芹之《红楼梦》、吴敬梓之《儒林外史》三书耳。今世小说惟李伯元之《官场现形记》、吴趼人之《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曾孟朴之《孽海花》三书为有价值。曼殊上人思想高洁,所为小说,描写人生真处,足为新文学之始基乎。”对此胡适提出了不同意见,认为:“神怪不经之谈,在文学中自有一种位置。其功用在于启发读者之理想。如《西游记》一书,全属无中生有,读之使人忘倦。其妙处在于荒唐而有情思,诙谐而有庄意。”胡适对《西游记》十分欣赏,认为其艺术成就要高出《封神演义》等神魔小说。所以他“以为吾国第一流小说,古人惟《水浒》、《西游》、《儒林外史》、《红楼梦》四部,今人惟李伯元吴趼人两家,其他皆第二流以下耳”(《新青年》1917年第4号)。把古代小说分为“第一流”“第二流”,是一种明确的经典遴选。

胡适在白话文运动中声名很大,他对小说的取舍观点很受重视。钱玄同写信答复胡适,表示对胡适的一些看法很赞同,认可《西游记》当列为“第一流”小说,但不认为《三国演义》是一部好作品,并提出:“故若抛弃一切世俗见解,专用文学的眼光去观察,则《金瓶梅》之位置,固亦在第一流也。”(1917年第6号)陈独秀论《金瓶梅》和钱玄同的看法一致,认为:“此书描写恶社会,真如禹鼎铸奸,无微不至。《红楼梦》全脱胎于《金瓶梅》,而文章清健自然,远不及也。乃以其描写淫态而弃之耶,则《水浒》《红楼》又焉能免。”(1917年第4号)

五四期间,胡适、钱玄同等人关于古代小说的通信讨论,奠定了古代小说在现代文化中的地位和命运。胡适选出的四部“第一流小说”几乎成为一种权威认定。在此稍后,解弢的《小说话》和张冥飞、蒋箸超等人所著《古今小说评林》二书,对古典小说的等第座次也有争论。《小说话》的排序为:“甲等三种:第一《红楼梦》,第二《水浒传》,第三《儒林外史》。乙等八种:《西游记》、《封神演义》、《金瓶梅》、《品花宝鉴》、《隋唐演义》、《七侠五义》、《儿女英雄传》、《镜花缘》。丙等二种:《花月痕》、《荡寇志》。”(中华书局1919年版)《古今小说评林》针对《小说话》的排序提出了不同意见:“《隋唐演义》、《七侠五义》、《儿女英雄传》、《花月痕》、《荡寇志》诸书,其价值且不及《东周列国志》,犹得于审定会占一席地,《三国》竟致不第,亦未免好为奇论矣……至以《金瓶梅》之荒谬,而堂堂列之于乙等第三,吾不知彼之所谓小说审定会者,将以端阅者之趋向乎?抑以歧阅者之趋向乎?”(民权出版部1919年版)争议所在依然是《三国演义》《金瓶梅》二书。《古今小说评林》的看法与胡适一致,《红楼梦》《水浒传》《儒林外史》《西游记》四书排在古代小说前几位,《三国演义》是好作品,《金瓶梅》则被否定。

古代小说的印行

在文学家们的讨论与认识下,各家出版社开始印行这些被遴选出的古代小说文本。较早且具品牌效应的是上海亚东图书馆1920年推出的“加新式标点符号分段的”长篇章回小说。这套书由汪原放句读,到1922年底《水浒传》已出至四版,可见畅销程度。不仅新式标点的使用使古代小说在形式上达到现代的普及标准,而且正文前胡适、陈独秀、钱玄同等名家序言更使这套书富有学术含量,显示出精心策划的痕迹。

亚东图书馆为这一系列古典小说制作的广告很值得注意。《儒林外史》的广告语是:“国语的文学”;《红楼梦》的广告语是:“打破从前种种穿凿附会的‘红学’,创造科学方法的《红楼梦》研究!”这些广告语都与胡适相关。从选取“第一流小说”,把古典章回小说作为白话写作的范本,到具体的考证研究,胡适的倾心关注影响到古代小说在现代的普及传播。亚东图书馆的老板是安徽绩溪人汪孟邹,胡适同乡,两人早有交往。胡适的《尝试集》《胡适文存》等都由亚东出版。亚东版古典小说的刊行,得到了胡适的推动。胡适的一系列古典小说考证文章刊印在亚东版小说正文之前,这些文章开一代学风,随着小说的推行而播散轰动,同时这些小说也因主流学界、文化界的推举而被广为阅读。

1935年,开明书店另辟蹊径,出版了《红楼梦》(茅盾叙订)、《水浒》(宋云彬叙订)、《三国演义》(周振甫叙订)三部小说的“洁本”。体例上删去回目,由编者另拟段落标题,进行缩编。因为针对的读者是中学生,开明书店的“洁本小说”既看到了古典小说的价值,又发现了其中不适宜于青年的部分,将其剔除,表现出一种评判眼光。茅盾在他写的洁本《导言》中说:“乾隆初年《红楼梦》‘出世’以后,虽然那时的文人惊赏它的新奇,传抄不已,虽然有不少人续作,然而没有一个人依了《红楼梦》的‘写实的精神’来描写当时的世态。所以《红楼梦》本身所开始的中国小说发达史上的新阶段,不幸也就‘及身而终’了。”(开明书店1935年版)这是从现代角度做出的文学评判,现在看来依然公允。

由亚东图书馆和开明书店的出版情况看,《三国演义》虽然在评论界颇有争议,在出版界却很受青睐。《金瓶梅》未被列在亚东和开明的出版书目中,但得到了《世界文库》的推行。《世界文库》月刊由郑振铎主编,1935年5月上海生活书店发行,每期前半部分为中国古典诗文、戏曲、小说,后半部分为翻译的西方小说、散文。《金瓶梅词话》从第一期就开始连载,配有插图。郑振铎对《金瓶梅》颇有研究,写过《谈〈金瓶梅词话〉》等文,认为,“如果除净了一切的秽亵的章节,它仍不失为一部第一流的小说,其伟大似更过于《水浒》,《西游》、《三国》更不足和它相提并论”。郑振铎对《金瓶梅》评价很高,所以在他主编的《世界文库》第一期就连载这部小说,可谓弥补出版界的遗憾。从选择作品和排版形式可以看出,《世界文库》不在通行于市的《水浒传》《红楼梦》《儒林外史》中凑热闹,而是端出自己的“名著”来对话世界,以呈现中国古代小说的多样面貌。

尽管《世界文库》推举《金瓶梅》,但从现代出版情况看,《金瓶梅》仅新京艺文书房、上海新文化书社等较少几家出版社印行过,传播阅读量可以想见。所以被评定为“第一流小说”的《红楼梦》《水浒传》《儒林外史》《西游记》及被广泛印行的《三国演义》就成为现代人阅读古代小说的基本读物,参与构建了现代人认知传统的知识结构。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古典章回小说承继下的现代通俗小说形态研究”(13CZW070)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苏州大学文学院)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 作者:张蕾

声明:图片来源于“东方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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