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嗜血——从西域词义的变化,看大唐疆域的扩展

自古以来“西域”一词,便存在两个地理范畴。

广义上说,“西域”涵盖了葱岭(帕米尔高原)以西的中亚、西亚、印度、高加索、黑海沿岸等地,包括今阿富汗、伊朗、乌兹别克至地中海、沿岸,甚至达东欧、南欧。

狭义上,则是指玉门关、阳关(今甘肃敦煌西)以西,葱岭以东,昆仑山以北,巴尔喀什湖以南,即汉代西域都护府的辖地,即今天的新疆地区。

中原古代典籍中,“西域”一词最早见于《汉书·西域传》“西域以孝武(汉武帝刘彻)时始通,本三十六国,其后稍分至五十余,皆在匈奴之西,乌孙之南,南北有大山,中央有河,东西六千余里,南北千余里。东则接汉,阨以玉门、阳关,西则限以葱岭。”

从汉书上的定义看,此时西域的地理范畴大致相当于今天的新疆,显然属于狭义上的西域理解。

而在广义上对“西域”范围的理解,长期处于想象层面,属于文化概念上的“西域”。

因此,在探讨“西域”问题时,需要特别注意,文、史两个范畴中不同的定义,切不可混为一谈。

我在拙文对东、西突厥的战略差异,看唐朝的西域经营和管控!中,提出了这样一个观点。

中原王朝对西域的治理,一直都以政治、安全为轴心,经济诉求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因此,“丝绸之路”从未成为,古代中原王朝的国家大战略。

基于上述观点,染指西域的三个中原王朝,汉、唐、清无不以管控西部游牧部落的方式,来瓦解北方草原的边患。因为,它们头上分别压着匈奴、突厥和蒙古三个巨大威胁。

贞观三年(629年)十一月,李世民趁北方草原天灾不断之机,联合薛延陀、回纥、拔也古、同罗等部,分兵六路北伐突厥。在这场赌上国运之战中,唐初能战之将悉数登场,一战而亡东突厥。

此时,唐朝对西域的概念尚沿袭隋朝旧制,以敦煌以西为西域的东界。

《隋书·裴矩传》在记载通向西域通路时,以“发自敦煌,至于西海”为描述,可见敦煌是中原的西方门户。

但随着唐朝对西域经营的开始,“西域”所指的范畴也开始不断变化。

《唐会要》在贞观八年的条目里记载,“以西域置伊州”。可见,至贞观八年(634年)时,伊州(今新疆哈密)尚在西域范畴内。

贞观十四年(640年),高昌王麴文泰与西突厥结盟,李世民以侯君集、薛万均为大将证讨。攻拔高昌城,麴氏王朝(公元501年一公元640年)覆灭。

唐遂于高昌故城置西州(今新疆吐鲁番哈拉和卓古城),并“置安西都护府于交河城,留兵镇之”,又于可汗浮图城(今新疆吉木萨尔北破城子)设庭州

在北疆形成了伊、西、庭防御三角形后,李世民强硬的推行了政治制度改革,以“州、县、乡、里”制颠覆游牧部落的统治。

于伊州下设伊吾(以隋朝修的新伊吾城为中心)、纳职(大约在今哈密三堡与四堡之间)、柔远(以隋朝在伊吾东北修的柔远故城为中心)三县。

于西州下设柳中(今都善鲁克沁一带)、交河(今吐鲁番交河故城)、蒲昌(今鄯善县,本地民族称作辟展,显然就是蒲昌的音变)、天山(今托克逊县附近,托克逊也是天山的音变)四个县。

于庭州下设金满(金满一名来源于汉代的金满城,现在的县名吉木显然是金满的音变,萨尔是维吾尔语城的意思)、轮台(大致在今昌吉至阜康之间)、蒲类(大致在今奇台以东、巴里坤以西,后改为后庭县)、西海(地理方位不明)四县。

武周长安二年(702年),在庭州设置了北庭都护府(安西都护府已迁至龟兹),节制瀚海、天山、伊吾三军,辖兵二万人,马五千匹。

从唐朝对北疆强硬的管控措施上看,唐庭实际上已将天山以北草原地区看成了本土,以驻军流官的方式,结合羁縻制度加以管控。

至太宗晚期,朝野对西域的认知已大大西推,直辖于中央的伊、西、庭地区不再纳入西域的范畴。

玄奘法师天竺取经回国后,在长安所著《大唐西域记》里,对西域各国进行叙述时,开篇即说“出高昌故地,自近者始,曰阿耆尼国(旧曰焉耆)”。

可见此时的“大唐西域”,已不包括原高昌国范围,而是特指焉耆以西的地区了。

此时的“西域”,实际上指的是“唐朝疆域以西”。北疆的西州已取代了敦煌,成为唐朝经营与交往西域的桥头堡。

从高宗统治时期开始,“西域”的地理所指再度西挪。

“西域”所指范畴的西迁,伴随着唐朝边境的不断向西拓展。

高宗显庆二年(657年)冬,苏定方率唐军击败西突厥沙钵罗可汗(阿史那·贺鲁),沙钵罗逃至地处中亚的石国,唐将萧嗣业衔尾而至,兵围石国国都。在唐军兵威之下,石国国王献沙钵罗臣服。

次年,龟兹国(今新疆库车)内部陷于纷争,高宗召龟兹王布失毕与龟兹相那利入朝。二人到长安后,将那利囚禁起来,放回布失毕主国政。

但布失毕归国途中,龟兹大将羯猎颠带兵堵住国境,不许其回国,布失毕悒悒而死。

高宗以左屯卫大将军杨胄领兵击之,一战而擒羯猎颠,尽诛其同党,遂立布失毕之子白素稽为王。

唐朝在龟兹设龟兹都督府,管辖九个羁縻州。显庆三年五月,迁安西都护府于龟兹,以旧安西都护府为西州都督府,守高昌故地。

至此,南疆沙漠绿洲地区的宗主权,由西突厥可汗王庭转至唐朝囊中。

《唐通典》有记,“龙朔元年(661),吐火罗置州县使王名远进《西域图记》,并请于阗以西、波斯以东十六国分置都督府及州八十、县一百、军府百二十六,仍于吐火罗国立碑,以纪圣德。帝从之。”

注意此时,王名远所进的《西域图记》里,西域的范围只有“于阗(今新疆和田)以西、波斯以东”的地区。

不但不包括北疆的伊、西、庭三州,甚至就连南疆的龟兹、于阗、焉耆、疏勒并称的“安西四镇”,也不在其内。

可见,此时唐朝虽未在安西四镇驻军(每镇五百人的兵额,实在谈不上驻军,当警察维持治安还凑合),但在从行政级别上说,安西都护府已等同于唐朝的直辖州。

“西域”之名再次向西延伸,于阗以东的土地均为唐境,不再纳入西域之内。

但必须要承认,受限于南疆广袤的沙漠地形,唐朝对此地的控制力度非常薄弱。如果说北疆伊、西、庭三州的“镇抚结合”以“镇”为主,那南疆则明显是以“抚”为主。

因此,南、北疆所设的羁縻州在实际意义上,并不完全相同。而安西四镇的设置,则呈现一种介于州县制与小邦国王间的过渡形式,是胡汉并存统治方式的具体表现。

正是由于以“抚”为主,几无驻军的的特点,安西四镇设置之初,多次出现易手。

咸亨元年(670),吐蕃大军进攻西域,先占于阗,又陷龟兹拨换城(今阿克苏),唐朝罢四镇,安西都护府撤回西州。

上元元年(674年)十二月,于阗王伏阁雄击走吐蕃,唐朝以于阗为毗沙都督府,同时,唐朝又增设了疏勒、焉耆二都督府,安西四镇得以恢复。

上元二、三年(675-676 ),唐朝又把西域南道上的两个重镇——鄯善和且末划归沙州直辖,改称石城镇和播仙镇。塔里木盆地的东南区域,变成与西、伊、庭三州一样的唐朝直辖领地。

仪凤初年(676-677 ),西突厥联合吐蕃,再次攻占四镇。

调露元年(679),唐将裴行俭以送波斯王子泥涅师归国为幌子,奔袭突厥十姓可汗阿史那·都支王帐,尽擒其首。再复四镇,并以碎叶代焉耆为四镇之一。

武周初年,东突厥复兴,再度成为唐朝北患。吐蕃借唐朝无暇西顾之机,大举进军南疆。

武则天被迫以“务在仁不在广,务在养不在杀,将以息边鄙,休甲兵,行乎三皇五帝之事者也”为由,于垂拱二年(686)十一月,罢黜四镇。

直到长寿元年(692)十月,在西州都督唐休璟请求下,武则天以王孝杰、阿史那·忠节为将,领唐军十八万(《旧唐书·王孝杰》所记数量)大败吐蕃军,“克复龟兹、于阗等四镇,自此复于龟兹置安西都护府,用汉兵三万人以镇之”。

但安西四镇这个地理节点,对唐王朝来说实在是个有点尴尬的存在。如驻重兵防守,则补给困难,靡费甚多;不驻军则屡废屡建,难以坚持。

因此,朝堂上针对西镇的存废一直都在博弈。王孝杰再度收复四镇后,狄仁杰和崔融针对四镇,再度展开了争论。

狄仁杰在其《请罢百姓西戍疏勒等四镇疏》中指出,“西戍四镇,东戍安东,调发日加,百姓虚弊。开守西域,事等石田,费用不支,有损无益。”

而崔融则以《拔四镇议》针锋相对的反驳,“其在高宗,励精为政,不欲广地,务其安人。徭戍繁数,用度减耗,复命有司拔四镇。其后吐蕃果骄,大入西域,焉耆以西,所在城堡,无不降下。”

好在,武则天没有采纳狄仁杰废四镇的动议,坚持在四镇留驻重病固守。

这一政策很快便收到了效果,两年后(延载元年,694年)吐蕃卷土重来,冷泉、大岭之战爆发。

《资治通鉴》记载,“(延载元年)二月,武威道总管王孝杰破吐蕃论赞刃(钦陵五弟)、突厥可汗俀子等于泠泉及大岭,各三万馀人。”

此战之后,以安西四镇为战略支撑点的南疆地区基本得到稳固。“西域”所指的第二次西移,在经过三十多年的博弈后,也开始稳定了下来。

这时候,“西域”和“安西”成了两个并列,且互不涵盖的地理单元。

这一特点,从《新唐书·地理志》中列举的“羁摩州”记载,可以看得非常清楚。

“西域府十六、州七十二”条目下,所列的都督府、州都在葱岭以西,而安西地区的州府,则写于“四镇都督府,州三十四”之下。

同样,在“边州入四夷道”中出现了“安西入西域道”的提法,也说明安西与西域是不同的区域,前者为“边州”,而后者则属于“四夷”。

所以,这时候对于唐庭来说,天山以南的四镇地区,还有一个名字叫“安西”

“安西”与“西域”并称的例证,还有《资治通鉴》天宝元年(742)条目:“安西节度抚宁西域,统龟兹、焉耆、于阗、疏勒四镇,治龟兹城,兵二万四千。北庭节度防制突骑施、坚昆,统瀚海、天山、伊吾三军,屯伊、西二州之境,治北庭都护府,兵二万人。”

需要注意的是文书中的用词,对外(西域、突骑施、坚昆)的用词是“抚宁”、“防制”,而对内则全部使用“统”和“治”。

可见,此时的“西域”葱岭以西,不在唐朝直接管辖的地区,而“安西”则已经是内部地区了。

这和《汉书·西域传》中,“葱岭以东”的“西域”,已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从管理层级的角度上说,安西都护府西迁龟兹后,702年(武周长安二年)庭州设北庭都护府,但依旧归属于安西都护府。

景云二年(711年),北庭都护府升为大都护府,与安西都护府分治。玄宗开元年间,又设“碛西节度使”,管辖安西、北庭两大都护府,治西州。

以天山为界,以北包括阿尔泰山和巴尔喀什湖以西的广大地区,归北庭都护府统辖,以南直至葱岭以西、阿姆河流域的辽阔地区,属安西都护府管辖。

回溯唐朝向西的拓展,可以明显看出唐庭对东、西突厥战略战术的差异。与击倒东突厥时,充满赌博意味的国运之战不同,唐朝在经营西域过程中,明显采取了步步为营、稳扎稳打的策略。

出河西走廊后,先拿下天山北麓的牧场,然后以三州之地为笼,驻军屯垦,强硬推行州县制改革,稳固局面。

足足四年之后(贞观十八年),唐军才越过天山进讨焉耆国(今新疆焉耆)。又过了四年(贞观二十二年),才西去平龟兹国(今新疆库车)。

在安西四镇设置之初,唐朝的战略目的依旧止步于,打碎西突厥在南疆的统治。

安西地区不过是构建了一个,以四镇为支撑点的战略缓冲区,便心满意足了。

所以才会有四镇不驻军,以“抚”的主的大方针。

但南疆复杂的政治环境超过了唐庭的预期,尤其是吐蕃从安西以南强势崛起,连续不断的以穿越昆仑山和取道小勃律两条路线入疆博弈。最终,逼得唐朝不得不在四镇屯重兵固守。至此,南北疆的统治策略才开始趋同。

而对于葱岭以西,真正意义上的“西域”,唐庭实际上是绵长莫及,只要能够保持住朝贡体系,使其不倒向敌人便很满意了。

从层级上说,北疆三州是河西走廊的防御缓冲区,南疆的安西是北疆三州的防御缓冲区,而西域则是安西地区的防御缓冲区。

大家不要小看防御缓冲区的作用,武周万岁通天元年(696年),吐蕃军神钦陵和唐朝通泉县尉郭元振,曾有一次野狐河(今青海察汗乌苏河)之会。

二人唇枪舌剑斗得不亦乐乎,归根到底就是为了安西的归属。双方都希望掌控安西四镇,作为自己实际控制区的战略缓冲区。

古代王朝通常没有非常明确的“边境”概念,多以“势力范围”来划分。大多数情况下,“势力范围”的边界都可以理解为战略缓冲区。 而安西地区恰恰是联系中亚和东亚的节点,因此才成了唐蕃两国必争之地。

综上所述,唐朝的“西域” 概念,至少经过了两次西移。

第一次,从指“敦煌以西”改为“高昌以西”,表现为唐境西扩北疆,伊、西、庭纳入州县体制之内,

第二次,从“高昌以西”变为“于阗以西”。

但这次西移经过三十多年的艰苦博弈,期间多次出现反复。最终,以四镇驻军为基点,将“西域”所指推到了葱岭以西,并一直保持到安史之乱爆发(注意不是怛罗斯之战)。

唐朝“西域”范畴的西移,伴随着唐朝边境的不断拓展。

《资治通鉴》天宝十二年条目所载:“是时中国盛强,自安远门西尽唐境万二千里,闾阎相望,桑麻翳野,天下称富庶者无如陇右”,当不是虚言。

弄清楚“西域”地望的不断变化,是研究唐朝在西域政治、军事制度的基础,同时也有助于搞清各地羁縻州府的差异。

正如前文所述,安西四镇是唐朝胡汉并存统治方式的交叉点,而这正是它迷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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