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一/绘

当宇宙大爆炸的那一瞬，伴随宇宙的扩张，其中万物也毫不迟疑地踏上了那段漫长的飞速奔驰的离别之旅，直到堕入那寂静的黑暗。自从有了光，才有了生命，而生命的旅程，又何尝不是一段离别之旅呢？

每个生命，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其实就踏上了从此岸奔向彼岸的征途，只是在年轻的时候我们并不在意，因为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那时父母还在，你感觉永远有家的温暖，兄弟朋友在身边，你感觉永远会有爱，有欢乐，有大把的时间在，那时的你一定在内心生出理想，并在未来的日子里等待奇迹的降临，那时的你可以不用祈祷神明，因为你相信自己的人生完全值得期待。那时的我们在内心都会想当然地以为父母、兄弟、朋友都会永远在身边，在一起，我们的欢乐永远都会在故乡的青山上盛放。

直到有一天，我们必须独自背上行囊，怀着忐忑和憧憬奔向外面的世界，那时，你虽迎着七八点钟的太阳，但内心一定也会有一丝淡淡的忧伤，也许只是偶尔，也许只在你回望母亲渐渐远去的身影那一时，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其实你已经踏上了离别的旅程。这期间，也会有放假和探亲时的短暂相聚，但是总是来去匆匆，相聚苦短。

当你走向社会，当你成家，当你进入了人生的快行线，其实你无法停下你的脚步，我清楚地记得母亲曾经的责备，因为有时往家里的电话打晚了，母亲说，我们还能够说多少话呢？当时不理解，而今想起令人心酸不已。年少的我们，并不能够真正理解父母的心情，但在年过半百之时，突然会在脑海里出现这样的问题，就是不禁要想、要问：“在我远离的日子里，父母是带着怎样的心绪在生活，对自己又是怎样的一种期盼呢。”

母亲离开这个世界的最后那一刻，我就在她的床前，紧紧握着她的手，当时没有恐惧，只有悲伤，这样的离别才是撕心裂肺，无可回避的，也是那样的无可奈何。那时的我，心里只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就是希望人生还有来世，我和母亲还会重逢。所以，我不说母亲永远离开了我们，因为迟早我们也会走向那个未知的世界，我宁愿相信，迟早我们还会团聚。

古人云，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或春苔兮始生，乍秋风兮暂起，此时，才感到人生短暂，世事无常。叹光阴兮易逝，惊离别兮苦伤。

和母亲的相处，让我相信，有些感情是可以超越时间的界限，超越病痛的损伤的。到母亲生命的最后阶段，其实她的大脑已经开始萎缩了，已经很少与人交流了，表达出现了障碍，很多人她已经不怎么认识了。但每次我探亲回家，一进门出现在她的面前，从她的表情和动作就会分明感觉到她的惊喜和激动，只是她已经无法用语言来表达了，这样的情境我经历了很多次。我知道，母子之情是永远不会改变的，无论我们经历过什么，遭受过什么，这或许是我们唯一不变的可靠支撑，也是我们此生永恒的心灵家园和生命之光。

尽管母亲不说，但是她对自己和家庭早有安排，现在想来，有几件事，给我留下了深深的印象。

临近退休时，有一段时间她一直在织东西，本来她不擅长手工活儿，我就好奇地问她，“妈，你织这干啥？”母亲轻轻地说，“趁我手还灵活，为你们每个人都织一套厚毛衣毛裤，以后就做不了了。”当时，我心里一酸，但也没多想。那件毛衣我穿了很多年，至今还保留着，睹物思人，情何以堪！以后不论我穿过、买过多少毛衣，我知道最温暖的就是母亲亲手织就的那件！

母亲退休后，有一个假期，我回去探亲，看到桌上有个饮水机，爸爸说，是你妈买的，据说有养生功能。我很惊讶，母亲一生节俭，为啥会花几千块钱买个饮水机呢？爸说，你妈妈被骗了，后来爸爸去找，那家公司退还了部分钱款，妈妈心里才好受些。至今想来，不管那机器是否值那么多钱，其实妈妈想的是如何能够避免疾病，延缓衰老，她是在尝试以自己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还有一次回家，我发现桌子上有一副跳棋，好像还是我小时候玩过的，妈妈说，咱俩下一盘吧，我努力耐心地和她下了一盘，结果是我赢了，但我心里并不舒服，我是不是不该赢呢？现在想来，其实母亲未必喜欢下棋，只因她行动不便，试图通过下跳棋，能够延缓老年的认知障碍，当时的我为什么就不能抽出时间，主动多找妈妈下下棋呢？悔之无及。

母亲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在她去世前不久的一天下午。那时，天已经转凉，她无法出门，就扶着阳台，隔着窗户向外张望，我默默陪在她的身旁，因为语言障碍，她已经很少说话了。突然，她将目光收回，几乎用尽了她身体全部的能量，断断续续地问我，“你媳妇，对你，挺好吧？”我立刻肯定地点头，说“很好，你放心吧！”她又望着窗外，轻轻地点点头，而我已是热泪盈眶！这是我和母亲最后的对话。

古语说，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迹，论迹天下无孝子。现在想来，其实，心也未必做到。我们的心更多地都被世间的琐事占据着，纠缠着，拖累着，来不及思考，来不及忧伤，转眼也将老年。

我们的人生，其实是一场漫长的告别，孤单地来，又孤单地走。在这个过程中，除了身体的不断成长和衰老，就是思念的累积和离别的忧伤。当我们千辛万苦地越过山丘，却发现无人等候，这孤单的身影该在何处停留，这破碎的心灵又该在何处安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