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桑:静默的风暴

胡桑,1981年生于浙江省德清县。2007年-2008年任教于泰国宋卡王子大学。2012-2013年为德国波恩大学访问学者。同济大学哲学博士(2014)。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2019)。著有诗集《赋形者》(2014)。诗学论文集《隔渊望着人们》(2016)。散文集《在孟溪那边》(2017)。译著有《我曾这样寂寞生活:辛波斯卡诗选》(2014)、《染匠之手》(奥登,2018)、《生活研究:罗伯特·洛威尔诗选》(2019)等。现任教于同济大学中文系。

敷腴的人

谦逊是只作使人喜悦之事而不作使人不快之事的欲望。

——斯宾诺莎

春天必须降落。一年蓬、诸葛菜、

蒲公英、黄鹌菜、酢浆草,使人愉悦。

在风中,樟树闪烁着一个绿色的海。

有人曾坐车跨过江水,又从车站离开。

没人怜悯他的错误。珊瑚树最终要生长。

生长成一扇门,微微颤动的门,

向着对岸默不作声。激情在独断的人身上蔓延。

干燥的木板喋喋不休。台阶喋喋不休。

蛇莓喋喋不休。江水浑浊,时间不够,

那是跨不过去的界线。逡巡者捡起了石头,

那一片让人不快的叶子,在障碍中跌落。

阻隔的人,在过江大桥上望到一个城市,

对岸的雾让人不快。巷子、柳絮和榆钱让人不快。

哦,那一次傲慢的喜悦。律法低吟着不能。

下一次,下一次,春天依然这么降落。然而不能。

在平昌

影子也在倾听。目光不多。

我们旅行,道路迟疑,

可以望见海,于是就有了

鲸鱼的踪迹。只需要听着,

昼影成双,在治愈。

那唯一的绝对,那嫉恨,

那爱,都比不过山坡上的草

在冷风中等待雪。

静默的绿色,只用了片刻,

就让云朵认出了陌生人,

人们交换着同一种空气。

那蓝,那奇异的红,

那隐匿的幽冥,在山顶,

听吧,一条深渊在收缩,

昏黄的植物产生了秩序,

榛子坠落,游人站成了一排,

摇曳,在危险的午后,

仿佛恳求着天空只降下雨水。

暮槿也歌唱,镜子在倾听。

临津阁,韩朝边境南侧

你向我承诺不会再有战争。

——耶胡达·阿米亥

大海在何处,烟霾在何处。

群山低陷,模仿着对峙,

跨过去,就是另一种声音。

从尽头到尽头。孤独的人

在搜寻恋人。草坪倾斜,

冷杉在远眺,仿佛一切停息。

道路分叉。据说,导弹

掠过了云层,而黄昏酝酿着蜜。

在最后一天,我们种上苹果树。

抒情

假如一个人开始恨他所爱的对象,于是他对它的爱便完全消逝了。

——斯宾诺莎

桃浦河的宽度并非一目了然,

在浑浊的水中,我想要看见

仇恨栖身于何处,有着何种阴影。

捕鱼人的咒骂那么清澈,仿佛是另一个人的。

那几棵梧桐落满了灰尘。我看见。

黑鱼,桃浦西路,武威东路,都很遥远。

我看见。不,我听见。寒阴变得稀薄。

树枝上的霜迅速消失。那个煤气站被拆了。

阴霾中渗透出阳光,我想听见一个人走过。

碧山村

爱一切提升我的事物。

——雷蒙德·卡佛

火车并不知晓溪水的温度。

我在他乡渴望什么?一个不完全的人?

雪先于我抵达。可我厌倦了旅行。

到了日暮时分,徽墨色的乡愁得到了更新?

一个不完全绝望的人,凝视着一株

插在瓮中的腊梅。空气是骄傲的。

寒冷蔓延。人烟稀少的村子仿佛在

虚构中。楼梯口是一个不完全去爱的人。

约束

止步在运河岸边,那些柳树

在根部贮存寒冷。风从化工厂

吹来,黄昏是必要的时刻。

人,不同于县道上的车辆,

记忆囚缚在泥土深处,

辞乡,却从未抵达孟溪那边。

那界限比天空更为清澈,

榖树嗟叹着,父亲的酒,

母亲的电瓶车,重复于每一天。

茅家埠

雨水落在湖面,落在上香古道,

落在行色匆匆去往菜场的那个人身上。

雨水被公交车碾过,依然在流淌。

我和女儿在靠窗的位子取得了默契。妻子在旅馆。

所有的人都不认识。有人问路。我们只熟悉

从上海一路带来的伞,湖边的柳树、水杉、

梅树和麦冬。野鸭们渡水,又渡水。

我们爱这雨滴,爱这湿漉漉的栈道和树枝。

湖上的寒冷没有什么暗示,女儿摘着

麦冬的蓝色果子,在认识一个巨大的世界。

怜悯

渴冀失去,在清晨的风中,

在摇颤的樟树下,这微暗的光

裸露有限的事物,进入旧时日。

有人离去,如一朵怀恨的云,

飘散,哀泣,出租房盈满了

晦暗的蜂蜜。约束形式,创造

虚无。这千篇一律的爱,

比杯中的水更轻。相遇,只是变形,

两片风留在了两个街区,身体不动。

那明亮的

远到的一阵风,足以使人壮大。

嶙峋的枝叶持续着,为了

挽回一个秋天。有人在谛视。

你的言语,我无力回答,

我继续沉默,一如夜晚,

让目光降落在伦理深处。

那明亮的。

它足以使我壮大。让我敞开,又封闭。

这里,一个轻盈的白昼。

嬗变

——给李卉

等到梧桐树叶像人群拥挤在街上,围观一个突然的事件,空气就变了。

大吴风草依然阔大而绿,犬儒得十分

安宁。温顺的海水里,看不见未来。

一个日子起皱,只需要一些风,阴冷,

一些飘着橘子香气的风。吱吱作响。

赤胫散叶子上的斑点不规则如二维码。

来一点勇气,迷失在跨省的雾霾里。

我厌倦了旅行,而道路不断来到脚下。

我习惯了索寞,而热情总是站在门口。

遗凉锁住了天空。地铁口,一个渴望爱

而内心抑郁的人,制造着不可能的愿望。

剥开的包裹望着他人。是一次断裂吗?

落魄而归的证人,学会了飞行,借助于

一只内省的铁鸟。一切都变了,水,空气。

那么多缺席构成了我,而你拥有了它们。

全诗原首发于《钟山》2019年第2期。

诗歌为我打开了一个世界。我的感受是,写作让我与语言变得日益亲密,让我的生存体验找到了表达的方式。然而,时至今日,我对诗的认知依然充满许多困惑,尤其当我越来越多地目睹了诗歌在面对繁复的世界时的无能为力。所以,这些年,我试图在诗歌里去处理交往的困境与存在的不可言说。

但是,至少,在我看来,诗是对可能性的追求。在这一追求的道路上,诗牵引着我们去生活,去存在,去凝视,去超越。诗,首先指向自身,不断试图跃入语言的绝对性和终极静默,又一再地溢出自身,潜入广阔的生活,深入隐秘的旋涡中心。在这双重运动中,诗,成为生存的阴影和光芒。

诗是一面幽暗的镜子,承认具体的事物,也承认虚无,承认无用,承认生活所呈现出来的那些希望、爱欲、困境和危机。生活无论在时间和空间上都内嵌着限制,历史的每一个姿态都充满着束缚。诗,对抗并超越这些束缚,通过词语的嬉戏和想象力的运行,让人回归为自由的生物。在生机勃勃的诗中,每一个词语都秘响旁通,成为存在深处的风暴与黑夜。

守护着虚无和静默的诗,才能够召唤我们打开自己,命令我们和他人联结接在一起,引领每一个人携带着自己的有限性去无限地爱。

诗,一直在返乡,一直在让人获益于虚空的世界,一直在解放着身体,也一直解构着精神,或者一直在教导人去爱。诗形态各异,无所不能。然而没有语言的劳作,一切皆不可能。诗的自由源于勤勉的劳作。那些起源于劳作的诗,或简省,或繁缛,或深隐,或明澈,或自我封闭,或无限敞开,都让人在惊讶中产生敬意,并催促每一个人都改变自己,扩展自己的意志,持续地实现自己的完满。生存充满着困境,世界中也有着晦暗,这些在在诗歌中得到了加强,也获得了明澈与宁静。诗歌,需要守护的就是那不可言说的明澈于宁静。让我们再一次倾听陆机的教诲:“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必须通过虚无和静默,我们才能生活在实有与声音中,这是诗歌的使命,亦即我们生存于世的终极去向。唯有这样的诗可以化解困境。

2017年12月8日,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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