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圣归来》游戏改编的失败，给国内漫迷浇了一盆冷水。/ 《西游记之大圣归来》剧照

哪吒“杀青了”，国产动画接下来怎么走？

中国动画，大概是真的冲出来了。

距离春节只剩半个月，微博话题#2020年春节档阵容#已被心急的影迷推上热搜。

你认为两部动画在“春节大战”将拿下多少票房？/新浪微博截图

阵容中，除了有徐峥导演的《囧妈》、巩俐主演的《中国女排》、王宝强主演的《唐人街探案3》。和这些劲敌竞争的，还有一部被寄予厚望的国产动画片《姜子牙》。

《哪吒之魔童降世》的结尾有三个彩蛋，其中一个就是《姜子牙》的预告。“历时四年，太公登场。大年初一，一战封神！”这气势，让人对2020年的动画片格局，充满期待。

《姜子牙》海报。

去年，《哪吒之魔童降世》以49.72亿元票房，紧追《战狼2》的65.83亿元票房，成为2019年度票房冠军、中国内地影史票房总榜第二名。

同时，这部动画在口碑上也获得了丰收，豆瓣评分8.3，是国产动画片的一部里程碑式作品。

中国动画走到这一步，着实不易。

《哪吒》和《姜子牙》十足的底气，由来意义非凡。

网上流传着一个故事，说是某动画公司外包了《哪吒》里，“申公豹变脸”项目，特效师加班做了两个月没做出来，崩溃之下辞职，跳槽后发现，新公司恰巧接手了这个项目。老板对这位特效师说：“听说你对申公豹的脸很有研究，交给你吧。”

这几秒钟的特效，难到申公豹本人也“豹怒”。

故事背后，反映了国产动画的尴尬处境：在受众范围上，不敌全年龄段、主打大众文化的真人影视剧；在技术上，不敌流畅精细的美国、日本动画；在人才培养上，投入力度少，行业内兜兜转转就这么几个人。

诸多不足，让国产动画前进的每一步，都像踩进沼泽，需要花比真人影视剧、电影更多的力气。踉跄之下，震耳欲聋的口号年年响起——

“支持国产”“国漫冲啊！”“必须一刷再刷！”

正如申公豹变脸一幕，只是“退而求其次”的无奈之选，影迷们却大呼满足，为其加油鼓劲。

唯独忽略，中国动画在50年前站在巅峰，靠的不只是热血和包容。

《大闹天宫》，为黄金时代画下句号

1988年，日本漫画家手冢治虫到中国交流，特地拜访了一位老人。

见面后，他情绪激动，握住老人的手说：“我就是看了你的动画，才走上这道路！”

老人名叫万籁鸣，是中国动画电影创始人、《大闹天宫》的导演。

手冢治虫在动画中，向万籁鸣致敬。

这一年，距离中国第一部长片动画、黄金时代的开端《铁扇公主》已过去了47年。1941年1月1日，万籁鸣执导的《铁扇公主》上映，73分钟的片长、多位当红明星配音，让它很快成为票房霸主。引进日本后，引发轰动。

万籁鸣和日本漫画之父手冢治虫合作的一幅画作。那个时代，中国动画并不逊色于世界一流水平。

在此之前，《乌鸦为什么是黑的》《小蝌蚪找妈妈》等作品，为中国动画赢来许多国际奖项。

1941年，拍完《铁扇公主》后，万籁鸣想重拾儿时的梦想，将《西游记》搬上银幕，特别是他最爱的“大闹天宫”章节。

有多少国产动画电影，能几十年保持这样的好口碑？

无奈缺乏资金，他终日为游说奔波，受尽资本家的白眼，好不容易盼来一笔投资，满怀斗志地开始拍摄。不料拍了半年，投资人以物价飞涨为由撤资，摆摆手说：“卖胶片、药品比拍电影赚得多。”便扬长而去，《大闹天宫》摄制中断。

郁郁寡欢的万籁鸣，曾在一篇文章中写道（后刊登在解放日报）：

“我为之绝望过，因为动画事业到后来已经夭折，感到此生再也没有可能把‘大闹天宫’绘成动画了。”

《大闹天宫》导演万籁鸣。

往后几年，随着中国工业飞速发展、大量企业转变经营重心，一没资本二没人力的万籁鸣，再无勇气重提《大闹天宫》。

当时没有人意识到，中国动画将面临的困窘，此时已出现征兆。

《大闹天宫》就这么被停拍了近20年。

直至1961年，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下称“上影厂”）重组《大闹天宫》摄制组，由万籁鸣和唐澄当导演；几乎调动所有精兵强将，将“各奔东西”的艺术专业人士拉回来。

那些在坊间流传的故事，皆出自摄制期间——

每一帧都是手工绘制，30名画师一共绘制了7万张图；

孙悟空拔下三根毫毛，变出三个“孙悟空”与哪吒对打的一幕，呈现在银幕上的只有5秒，制作时却需要画一百多张图；

动画人物飘动的裙摆、动作姿态，大多参考自敦煌莫高窟的飞天壁画；

仙女飞天一幕，简直跟飞天壁画中的一模一样。/《大闹天宫》剧照

孙悟空与与玉皇大帝同框时，利用一大一小的身姿对比，形成强烈反差，暗喻压迫与反压迫斗争。

这些对剧情和细节魔鬼一般的执着，一定程度上概括出当时期国产动画“无法超越”的真相。

1964年，年近65岁的万籁鸣，终于交出令人满意的答卷，那只桃心脸、身穿虎皮裙的顽皮猴王，成为中国动画的象征。

《大闹天宫》在全球40个国家和地区上映，18个国际电影节上获奖。美联社曾这样评价：“它有点像《幻想曲》（1941年的迪士尼经典动画片），但比迪士尼的作品更精彩，美国绝对拍不出这样的作品。”

《大闹天宫》在法国上映一个月，观众达10万人次。法国人道报评价：“万籁鸣导演的《大闹天宫》是动画片中真正的杰作，更是一组美妙的画面交响乐。”

五十多年来，这部杰作不断被提起、被称赞。即便用今天的眼光来看，它的画面表达方式和技术呈现方式都称得上前卫。国内媒体这样评价：“将广角透视、蒙太奇手法与中国风画面完美结合。”

可惜，随着观音菩萨那句“念念不断，即是轮回”，《大闹天宫》成为中国动画黄金时代的句号。

《黑猫警长》夭折背后，是国产动画的寒冬

4年，对于《大闹天宫》摄制组来说，是坚持与热忱的象征，但在经济结构转变、社会节奏加快的当下，投资方、制作团队、影迷都等不起4年。

精雕细琢的工艺跟不上时代，粗制滥造的商业片经不起推敲，中国动画片进入寒冬，与时代、行业自身都有关系。

综艺《中餐厅》里，王俊凯出题考杨紫：“你猜《黑猫警长》一共有多少集？”

杨紫首先猜80集，接着猜22集、18集，表示不可能再少了。得知只有5集后，她震惊得瞪大眼睛。

杨紫内心OS：“你耍我呢！”/《中餐厅》截图

网友纷纷发表评论表示没想到：“看了整个童年，竟然这么短！”“感觉自己断片儿了……”“本世纪最冷的冷知识。”

1987年，随着《黑猫警长》第五集片尾“请看下集”的字幕出现，这部陪伴无数小朋友成长的经典动画，再没播出新一集。

《黑猫警长》被腰斩背后，是上影厂和动画行业的困境。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上影厂由国家扶持经营，每年只需完成300-400分钟的产量，不设盈利目标。这是什么概念？按《黑猫警长》一集动画片20分钟来计算，年产量最多20集——

与之形成对照的是，“笼络”一大批小朋友的《喜羊羊与灰太狼》，其制作公司“原动力”的年产量为近5000分钟、差不多是275集。

不盲目求量，更看重品质。这种操作模式，为动画创作营造纯粹的环境，催生一系列艺术文学两开花的影片。

中国第一部水墨动画片《小蝌蚪找妈妈》，片长15分钟，画了3个月、动用全厂所有动画制作人员，巨大的成本损耗，放在今天哪个公司吃得消？

改革开放后，政府对上美厂的扶持越来越少；随着电视市场逐渐成型，嗅到商机的外资公司陆续在我国成立动画公司，借助更先进的摄制技术，批量输出更新频率高的快餐式动画片。

种种变化，都让慢工出细活的模式难以为继，无法跟上电视节目的更新速度，更别提与外国动画抗衡。

此外，过分强调艺术性的理念，也在后期被舆论谴责为“对剧情疏于把控”。

1990年，当时的电影局制片一处副处长曾撰文：“国产动画片缺乏优秀剧本……《黑猫警长》为例，剧本结构松散，没有总体构思，缺乏贯串动作，随意编排情节。”

人才流失，是贯穿整个国产动画史的痛处，在1989年痛得尤为刺骨。

时任上影厂厂长的周克勤曾撰文描述：

我厂的创作人员大量流向南方几个外资的动画加工厂，自1986年至1989年外流近百人，其中主要是动画设计……我厂创作人员结构出现断层，造成生产能力下降，加剧经济滑坡。生产利润从1987年的143万，下跌到1988年的48万。

这些流向南方的技术人才，大多被外资动画代加工厂开出的优厚条件挖走。

还记得这个让人激动万分的片头吗？

作为“南下大军”的一员，动画导演邹勤回忆：“我为《鹿和牛》（上影厂在1990年出品的动画）工作了一整年，（总收入）仅比平时多收入800元。而我为太平洋动画（外资背景企业）工作，做一些不动脑筋的简单活，一个月能拿5000元。”

高薪又轻松的动画代加工模式，是一条涨潮的大河，冲垮了动画人的艺术追求，冲垮了国产动画行业的原创能力。

受伤最重的上影厂，再没能未缓过劲来。

《封神榜》题材经日本漫画家创作后，以及之后改编的动画在日本大受欢迎。

时间滑到1996年，互联网开始在中国普通家庭普及，都在为国外动画同步进入国内、同步播放创造条件。

每晚6点打开电视看动画片、省下早餐钱买漫画书、向同学炫耀新手办等回忆，填满90后的童年。只是，回忆的载体，大多来自国外。

影响90后的动漫人物集合：放眼望去，全是日本人。

国产动画彻底倒在寒冬中，无法动弹。

那位顽皮的“大圣”似乎归来了，但身影仍模糊

世界充满矛盾，代加工击溃老一代动画摄制模式，也培养出新一代动画人。

动画番剧《小米的森林》联合出品人潘斌，曾自嘲早年是被动画代加工的高薪酬诱惑，才开始接触、学习相关技术。90年代末，平均月薪300-500元上下，潘斌一个月最多能拿5000元。

《西游记之大圣归来》的联合制片人郭磊，回忆起在动画代加工企业当学徒的时光，调侃道：“收入很高，好多人以为我是华为的。”

没有代加工的那段日子，就没有《大圣归来》。/《大圣归来》剧照

21世纪初，这群自称“奔着钱去”的年轻人，在动画的氛围中浸泡，日复一日地磨炼基本功，并培养出对动画的热爱。

2004年，国家推出扶持政策，以在央视播出的动画为例，可获得1000-2000元/分钟的补贴；那群打下坚实基础的年轻人，也意识到单一重复的工作无法满足创作欲，决定“单飞”。

如同受春雨浇灌，地方动画工作室如春笋般冒出，创作了大量优质的国产动画。

同年，《喜羊羊与灰太狼1》在数十家电视台热播，北上广地区的平均收视率高达13.1%。2009年系列首部电影《喜羊羊与灰太狼之牛气冲天》票房9000万元，打破《风云决》在前一年创下的国产动画票房纪录；

2006年，动画短片《桃花源记》融汇木偶、皮影、剪纸、水墨画等元素，被称为“真正的国风动画”；

2011年，《魁拔》系列第一部上映，在缺乏公众信心、大量院线无排片的情况下，获得305万票房，网友评价其为“口碑炸裂之作”。

《魁拔》是国产动画的一抹惊鸿，也是一朵昙花。/《魁拔》剧照

太久没看到国产动画的观众，久旱逢甘霖。

让人没想到的是，短暂的春季过后，是难耐的酷暑。

2014年，政府降低补贴力度，大量根基未稳的动漫公司倒闭，全国动画产量同比下降32.31%。

有人说这不利于行业发展，但何不把它看成是大浪淘沙呢？那些活下来公司和动画人，都具备实力，且心怀梦想。

就在这一年，动画电影《十万个冷笑话》取得1.2亿元票房，成为中国影史上第一部票房过亿的“非低幼国产动画电影”。

萝莉头、壮汉身的形象，一定曾在互联网的某一处，给你带来“阴影”。/《十万个冷笑话》剧照

当时，动画《大护法》出品人、“好传动画”创始人尚游刚从动画代加工企业“单飞”，感到前路一片迷茫，看完《十万个冷笑话》后激动地说：“终于看到打开市场的优质作品，感觉一道光束从远方阴暗的天空照进来，我或许能再试试。”

之后，尚游出品了暗黑动画《大护法》，打破“国产动画低龄、幼稚”的偏见。

《十万个冷笑话》后，《西游记之大圣归来》《大鱼海棠》《哪吒之魔童降世》等现象级动画纷涌而出，以年为单位刷新动画票房纪录。

脱离国家的“养育”，国产动画才真正向世人证明自己长大了，而且没长歪。

哪吒“杀青了”，国产动画接下来怎么走？/《哪吒之魔童降世》剧照

宣传效率和公众信心提高，国产动画行业发展趋好，出几部惊喜之作，值得鼓励，但不意外。

仅凭《西游记之大圣归来》《哪吒之魔童降世》，或承载期待的《姜子牙》便断言“国产动画已经崛起”，也许为时尚早，但希望犹在。

行业的春天，需要的更多的理解、耕耘和真心。

还请动画匠人们，多多费心。还请国产动画迷们，多些、再多些耐心。

[1] 中国动画的镇山之宝《大闹天宫》为何不可复制？|动画学术趴

[2] 进击的中国动画人|南方人物周刊

[3] 30年了，《黑猫警长》短命真相曝光|谌旭彬

[4] 在竞争中求发展——回顾美影1988年|中国电影年鉴 1989

[5] “美影”：难忘的1989年|中国电影年鉴 1990

[6] 《哪吒》之前，被遗忘的中国动画三十年|娱乐资本论

[7] 国漫四十载，大圣未归来|AI财经社

[8] 喜莫过与夙愿得偿|万籁鸣

[9] 国产动画：政府补贴的阿斗扶不起|袁晓彬

✎作者 | 颖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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