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一篇——《项羽自刎乌江?不存在的》,这一次怀着崇敬的心情,正经写太史公。
太史公写史,江湖人称:不虚美,不隐善。恰恰在汉史上颇有争议,毕竟生活在大汉,司马迁可能在汉史上胡编乱造瞎咧咧吗?从逻辑上讲,不可能。那么,为什么偏偏司马迁写的汉史却一直成为争议的焦点呢?
是情怀!
罗大锤的锤子手机就是兜售情怀,我承认我被其情怀所感染,但并不会为锤子买单。大多数人应该跟我一样,因为毕竟我从来没见过锤子的实机,也从来没见过身边的亲戚朋友用过。
所以,即便太史公情怀再深,也毫不影响汉史引来的争执甚至质疑。
谁都知道太史公司马迁中年时因为一次仗义执言而丢掉了男人最重要的器官,太史公自己对于这件事情,充满了愤懑、屈辱、痛苦,溢于言表。
中学时代课本里的《报任安书》,就是太史公的一篇抒情散文,太史公抒发的悲情令人每读一遍就必受一次感染,仿佛你亲眼见到蚕室里那寒光一闪,斩断的骄傲和淌落满地的自尊,你怔在那,如同太史公一般痛不欲生。
痛苦贵痛苦,还是请注意太史公《报任安书》中表达的几个观点:
一、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
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戮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
翻译一下,第一段:人最重要的是不能受辱,我不光受辱,而且还受了奇耻大辱,侮辱中的极致——腐刑。第二段:祸从口出的我一想到这事后脊梁的冷汗就湿透衣背。
这两段话充分表明了突如其来的变故对于太史公的打击是巨大的,最后支撑太史公坚持铁笔著春秋的必定是信念和理想,但是贴在太史公身上的标签也必然是——悲情英雄。这个关键词很关键!
二、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故绝宾客之知,忘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务一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
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凄怛悼,诚欲效其款款之愚。
这两段话的意思是:在皇上身边,我日夜殚精竭力希望能够得到皇上的赏识给自己创造个好仕途,李陵兵败被俘,我哪是真的只为了替他求情,我看皇上他茶饭不思,我是为了讨皇上欢心才这么说的,谁知道马屁拍到马腿上,把自己给拍死了。
《报任安书》是司马迁给好友的回信,信中讲述了自己惨遭宫刑的遭遇和心境,同时表露了自己为信念而保全性命的决心。如果我们选择相信司马迁的人品,那就认为这封信所言不虚。反之,如果不相信司马迁的人品,那么《史记》可就经不住推敲了。我是相信太史公的,毕竟汉史对于太祖刘邦的评价可谓敢说敢言,好酒及色那都是小事情了,譬如项羽烹其父,刘邦要分杯羹,再如逃跑时嫌车慢要把自己的孩子扔下车,这是啥人品,简直禽兽不如。敢如此评价当朝太祖,太史公值得信任。
司马迁的冤屈是必然的,因为替李陵求情时,司马迁说李陵是诈降。不管是不是诈降,李陵绝不是汉奸。汉武帝对李陵是器重的,因此派公孙敖前往营救,结果把正在帮匈奴练兵的李绪错看成了李陵。这个误会导致李陵被灭族,以至于李陵怒杀李绪并决定终生不再回汉。
因李陵事件而蒙冤受辱的司马迁,自然最能理解悲情英雄的痛苦和不甘,这种同病相怜,难免不让司马迁在个人情感上产生波动甚至倾斜。
汉史里,颇为明显的两个案例,一是项羽,二是李广。项羽并未称帝,本无资格写入本纪,司马迁为他破了例。而至于李广,司马迁似乎更为偏袒,很多人分析过李广难封的原因,认为是李广的性格缺陷造成了终未封侯,譬如杀降、量小、自负、缺乏格局等等。不过,司马迁单独给李广搞了个“李将军列传”,却给战功赫赫远超李广,且双双封侯的卫青、霍去病拼了个列传。
项羽和李广都是悲情英雄,司马迁很难做到不带个人情感的评析他们。
写项羽乌江自刎时,可谓声情并茂。
项王军壁垓下,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项王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项王则夜起,饮帐中。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常骑之。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数阕,美人和之。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
想想看,假如你带兵打仗被包围了又不能突围,突然有一天四面八方响起了义勇军进行曲,你的第一反应是援兵到了,还是敌人胜利了?项羽感慨:是何楚人之多也,却觉得自己败了,这个逻辑真是很难理解。
然后,项王对酒当歌和美人潸然泪下。司马迁文辞凄美,却完全不是写史的风格。
而写刘邦,如前文,似乎很难真正摆脱黑刘邦的嫌疑。
我并不赞同司马迁因被宫刑而迁怒于刘邦的论调,毕竟,这跟刘邦有啥关系呢?如若司马迁真的在评析项羽和刘邦时,将天平倾斜向了楚霸王,根本上而言,就是太史公对于悲情英雄的感同身受和同病相怜。
四面楚歌是项羽的丧曲,同样是司马迁的悲歌。写项羽的结局,司马迁如同置身其中,他编撰了悲歌慷慨的场景和自刎乌江的画面,那只是因为在他看来,比起尊严被践踏,悲壮赴死才是一个男人体面的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