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
编者按
著名作家曹文轩是中国首位国际安徒生奖得主。多部作品被翻译为英、法、德、日、韩等文字。《曹文轩小说集·典藏版》是由广东教育出版社最新出版的曹文轩作品集。该小说集含《小号天鹅》《守灵兄弟》《红瓦片》《蓝花泪》《冰项链》《黑魂灵》6册共66篇作品,精选了曹文轩近三十年来中短篇经典之作及数篇新作。作者以其经典的、富有美感的叙事语言,人性的、具悲悯情怀的故事,呈现出超凡脱俗的厚重与大气,以优雅文字建构古典美的世界,抗衡浅阅读,在阅读成长期培养儿童深层阅读的兴趣与能力。值此“六一”儿童节即将来临之际,特刊发其为文集所作后记,以飨读者。
我也许不是一个十分典型的儿童文学作家,因为我在写作过程中并不总是考虑我作品的阅读对象是儿童,更少考虑他们是我作品的唯一阅读对象。在书写的日子里,百般焦虑的是语言、故事、结构、风景、意象,甚至是题目和人名之类的问题。我曾经多次发表过一个可能偏颇的观点:没有艺术,谈论阅读对象是无效的。但我十分走运,我的文字引来了成千上万的儿童。当那些书每年都以很快的增长速度被印刷时(《草房子》正在接近200次印刷,晚5年出版的《青铜葵花》正在赶超,也已120次印刷。《我的儿子皮卡》《丁丁当当》等也在迅速传播),我暗自庆幸我所选择的文学法则。我要在这里告诉诸位:儿童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读者。
但这世界上的最好读者却是需要引导的。
我们所面对的是一个浅阅读时代,这个事实无法改变。
因孩子正处于培养阅读趣味之时期,所以,在保证他们能够从阅读中获得最基本的快乐的前提下,存在着一个培养他们高雅的阅读趣味——深阅读兴趣的问题。他们是一个国家、一个社会、一个民族未来的阅读水准。
我曾在一次演讲中发问:儿童文学的读者是谁?听上去,这是一个荒诞的问题——儿童文学的读者当然是儿童。可是,儿童在成为读者之前,他们则仅仅是儿童。他们是怎么成为读者的呢?什么样的作品使他们成为读者的呢?回答这些问题就远不那么简单了。
我们可以毫不犹豫地说:那些顺从了儿童的天性并与他们的识字能力、认知能力相一致的作品使他们成了读者。可是有谁能确切地告诉我们儿童的天性究竟是什么?古代并没有儿童文学,但儿童并没有因为没有儿童文学而导致精神和肉体发育不良。写《红楼梦》的曹雪芹没有读过安徒生,但无论从人格还是从心理方面看,都是健康的、健全的。鲁迅时代,已经有了儿童文学,他甚至还翻译了儿童文学,他与俄国盲人童话作家爱罗先珂之间的关系还是文学史上的一段佳话。但鲁迅的童年只有一些童谣相伴。然而,这一缺失并没有影响他成为一个伟人。从这些事实来看,儿童文学与儿童之关系的建立,其必然性就让人生疑了:儿童是否就必须读这样的儿童文学呢?儿童喜欢的、儿童必须要读的文学是否就是这样一种文学呢?这种文学是建构起来的还是天然的?但不管怎么说,后来有了一种叫“儿童文学”的文学,并使成千上万的——几乎是全部的儿童都成了它的读者。问题是:他们成为读者,是因为这种文学顺乎了他们的天性,还是因为是这样一种文学通过若干年的培养和塑造,最终使他们成了它的读者?一句话:他们成为儿童文学的读者,是培养、塑造的结果还是仅仅是因为这个世界终于诞生了一种合乎他们天性的文学?一些儿童文学作家在承认了儿童自有儿童的天性、他们是还未长高的人之后,提出了“蹲下来写作”的概念。可是大量被公认为一流的儿童文学作家则对这种姿态不屑一顾、嗤之以鼻。E.B.怀特说:“任何专门蹲下来为孩子写作的人都是在浪费时间……任何东西,孩子都可以拿来玩。如果他们正处在一个能够抓住他们注意力的语境中,他们会喜欢那些让他们费劲的文字的。”蹲下,没有必要;儿童甚至厌恶蹲下来与他们说话的人,他们更喜欢仰视比他们高大的大人的面孔。
“读者是谁”的发问,只是想说明一个问题:儿童文学的读者并不是确定不变的,我们可以用我们认为最好的、最理想的文字,将他们培养成、塑造成最好的、最理想的读者。
书是有等级的。
书分两种,一种是用来打精神底子的,另一种是用于打完精神底子再读的。所谓的打精神底子的书,简单来说,就是那种大善、大美、大智慧的书。它们的功能是帮助一个孩子确定基本的、合理而健康的存在观、价值观以及高雅的情调与趣味。
书是有血统的——这是我一贯的看法。一种书具有高贵的血统,一种书则血统不怎么高贵。我这么说,并无这样的潜台词:我们只需阅读具有高贵血统的书,而可将一切非高贵血统的书统统排斥在外。我只是想说:那些具有高贵血统的文字,毕竟是最高级的文字,它们与一个人的格调、品味有关,自然也与一个民族的格调、品味有关——如果一个人或一个民族,想成为高雅的人或民族,不与这样的文字结下情缘,大概是不可能的。
如果一部儿童文学作品、一个儿童文学作家只属于读者的童年,而这个读者在长大成人之后就将其忘却了,这样的作品、作家当然不是一流的。一部上乘的儿童文学作品、一个一流的儿童文学作家,是属于这个读者一生的。“儿童文学”由“儿童”和“文学”组成。在适当考虑到它的阅读对象之后,我们应当明确:就文学性而言,它没有任何特殊性。它与一般意义上的文学所具有的元素和品质是完全一致的——儿童文学是文学。如果只有“儿童”没有“文学”,这样的儿童文学只会停滞于读者的童年,是根本无法跟随这个读者一路前行的。如果一个上了初中的孩子羞于谈论他在上小学时读的儿童文学作品,如果一个成年人不愿提及他的童年阅读史,那么,那些所谓的儿童文学即使不是垃圾也一定是很糟糕的东西。
一部儿童文学作品,若能在一个人的弥留之际呈现在他即将覆灭的记忆里,这部作品一定是一部辉煌的著作。一个儿童文学作家的最大幸福就在于被一个当年的读者在晚年时依然感激地回忆起他的作品。
这个境界对我而言非常遥远,但却是我向往的。
我希望我成为他们所希望的作家,我也希望他们成为我心中所希望的读者。
作者:南方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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