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横渠四句”(冯友兰语),就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横渠为张载别号。张载(1020-1077)与周敦颐、程颢、程颐、邵雍一道,被称为北宋五子。五位哲学家,既有师生关系(周与二程),也有同乡关系(二程与邵),还有亲属关系(张与二程是表兄弟),他们与南宋的朱熹与陆象山等,完成了儒学自董仲舒以来的第二次革新(刘案,宋儒学即新儒学)。而这一新儒学里,张载虽然不及“程(颐)朱(熹)理学”那样有名和那样有影响。但是,如冯友兰在《中国哲学简史》(英文版)里所讲,张载作为中国哲学史上的宇宙论哲学家,与他的前辈周敦颐和同辈邵雍,一样的著名。而且,冯友兰说,中国哲学的宇宙论(Cosmology),正是得益于这三位哲学家的筚路蓝缕。
不过,今天绝大多数人不知道张载有这么一个贡献,而只知道张载说过“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四句话——四句伟大的又万世真理的话。而且,不可质疑。因为,的确也是如此,无论从什么角度、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以及什么人,你都不可能在这四句话里找出哪怕一丁点的毛病。尤其是这四句作为一个整体,你就更找不出丁点瑕疵来。哪怕太阳有黑子,哪怕天气有阴晴、哪怕月亮有盈亏,哪怕海水有潮汐!这四句都没有。
这是真的吗?中国自三王以来,有没有人去做到这些?——可以说肯定讲,断没有这样的人!就说学问,大约也没有这般的学问。如果有了,那就没有必要在后来和后人中寻找新的东西。这还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张载这四句话,原本就是一个假大空的虚拟,或者说就是假大空的预期。像这样带有绝对真理的话,至圣先师孔子也不会说的。因为,孔子比张载和朱熹们实在多了。
先说第一句“为天地立心”。孔子说:“君子之于天下,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论语/里仁》)。按近人杨伯峻的释义,孔子的这句话是说,有仁德的人,对于天下的事,没有规定要怎样去干,也没有规定不要怎样去干,只要怎样干怎样合理,就行。如果杨伯峻的这种释义还靠谱的话,那就是说,人、那怕你是君子,顺乎天意便行,而不是人为地去给天地“立心”。天地之心,日出日落、有阴有晴、有风有雨、春去夏来、四季轮回.....,原本就在那里,用不着哪怕是大德之人的君子,在那里说三说四的。事实上,“为天地立心”等于什么都没有说。可以说,这句就是一句假得不能再假的句子。
“为生民立命”。“生民”是什么,也不好界定,估且把“生民”看成是非权力拥有者的百姓。如果是这样,为生民立命,逻辑前提便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谁可以为生民立命?谁授权由谁来为生民立命?生民之命凭什么要由其他的某一个人或某一种人来为其立命?建立在皇权、或建立在道德至高点上的这种为生民立命,一开始就把“生民”放在了一个等而下之的位置。即便承认人有等级如君子/小人的孔子,也不会大言不惭地讲他自己“为生民立命”。相反,孔子对此早就提出了疑问:“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论语/宪问》)。安百姓(或“为生民”)一事,在孔子看来,连尧舜大概也没有做到。张载凭什么可以做到。孔子说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卫灵公》)。既然做不倒,为什么要用这般空的东西来安慰历史和安慰人心?或者用这种空的东西来麻痹早就没有痛感的生民和生民安身立命的环境?
“为往圣继绝学”。在孔子看来,三王便是往圣;在孔子看来,“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论语/八佾》)就是继绝学。即使我们不去追问有无绝学或者绝学的内容有无学问及真理的成份,但从时间的不可逆来看,一些绝学埋在了时间的坟场里,并非是坏事。就如人与动植物要死(三王两周孔孟也会死)一样。如果,没有坟场,那么,今天的地球早已经不堪重负,不要说绝学,恐怕连地球本身已经寂灭。这不是虚无主义,但这也决不是历史决定主义。绝学(如果有的话)的意义在于,它曾经给人类或给这个星球提供了人的完善和社会的进步的某种智慧与参考,并不等于说,这些绝学可以提供给人类完善和社会进步永久的成圣的参数。对此,孔子比张载们更理性(也更感性):“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论语·卫灵公》)。孔子这话是说,即便不吃不睡,如果始终只想到只考虑到过去的东西,其实是没有多大意义的。想做一点有意义的事,想思考一点有意的思想,那还不如学习(《论语》第一章第一节第一句即“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跟当下的学、跟时代的学、跟新的学。被朱熹奉为“学者必由是(刘案即《大学》)而学焉,则庶乎其不差矣”的《大学》所引“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便是对所谓“继绝学”的反动。如果在新文化先贤鲁迅的《狂人日记》看来,中国四千多年的仁义道德,就是一部四千多年的吃人文化。哪儿有什么绝学来“继”。如果,再从欧洲自文艺复兴到工业革命以降的500年历史,今天世界上所用的现代化器物,没有一件是由中国的“绝学”原创的!
“为万世开太平”。这句话更用不着置评。自中国有文字记录的近四千年历史。兴起于山东、河南(还有稍西边的陕西)为中心的中原文化或中原文明所建立起来的朝代,哪一个朝代是“万世”?“为万世开太平”,无论是中国历史还是世界历史,这句话无疑痴人说梦!
四句话,句句是真理。但却句句假大空。对于人类对于社会,无一句可以安慰人心。要命的,一些所谓国学家或要人,动不动就引用这“横渠四句”来表明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殊不知,早在十七世纪的王夫之(1619-1692)就说过:
《易》曰:“变通者,时也”。三代之王者,其能逆知六国强秦以后之朝野,而预建万年之制哉?且其后汉固行之矣,而背公死党之害成,至唐宋而不容不变。(王夫之《读通鉴论/卷三/武帝》)
(作者:刘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文艺评家协会顾问。写于2018、5、18叙府田坝八米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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