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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26年5月30日，端午节后的第二天，伴随着一声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一朵蘑菇云在北京城西南隅的王恭厂区域升起。虽然是上午九点，但天色瞬间变得昏黑如夜。

一系列历史记载证明这次大爆炸绝不是谣传。据《明实录》、《国榷》、《酌中志》、《帝京景物略》、《宸垣识略》和《天变邸抄》等描述，在半径750米、面积约2.25平方公里的爆炸范围内，一切建筑物基本都被炸成齑粉。天上落下瓦砾、家畜和残肢，所有死者的衣服都被冲击波吹走。在离爆炸中心稍远的地方，人走在街上完好无损，身上的衣服却被吹到了郊区的树枝上。

爆炸所致的死伤人数从五百余人到两万人众说纷纭，而爆炸原因更是莫衷一是。有火药说，因为王恭厂本是火药仓库；有地震说，因为爆炸前的种种预兆跟地震相似；后来还有龙卷风说、陨石说，有以上因素皆有关的综合说，甚至还有外星人UFO说。说来说去几百年，大爆炸的来由至今仍是谜。

那一年是明熹宗天启六年，因为爆炸实在太醒目，因此后世大多称为天启大爆炸。21岁的皇帝朱由校（音叫）爆炸时正在紫禁城乾清宫吃早点，也因地动殿摇不得不急忙逃往交泰殿，逃离途中身边的一名内侍还被坠物击中身亡。

皇帝暂时安全无恙，文武百官也基本都完好无损，但襁褓中的皇子朱慈炅却没能保住性命，官方记载是“受惊身亡”。

作为当今皇帝的唯一一名子嗣，朱慈炅没能活到一岁。爆炸过后，皇帝没有了名义上第一顺位的接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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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朱由校的爷爷万历开始，明朝皇子的存活率就开始低得离谱，甚至比不上一般的平民。万历生了8个儿子，存活5个；朱由校的爸爸泰昌帝生了7个儿子，仅仅只有朱由校和他的弟弟朱由检活到了成年；朱由校自己生了三个儿子，第一个流产，第二个夭折，第三个也没能活到爆炸后的第二天。

就几乎拥有无限交配权的皇帝而言，子嗣稀少实在是诡异。但要是考虑到母凭子贵的传统、明争暗斗的后宫、虎视眈眈的权臣，皇子也许比一般儿童受到的生命威胁更大。在步步惊心的宫闱深处，一个小孩子偶然夭折，实在是连皇帝只怕也只能无可奈何的事。

朱由校是以对木工的喜爱而闻名后世的。后代的历史书这样记载：朱由校15岁就匆匆即位，在位时因沉迷于木工，将政事全交给以魏忠贤为首的阉党。阉党奸臣仇视一身正气的忠臣东林党人，在天启的不作为下，终于小人得道忠臣遭殃，最终朝政荒废民不聊生，接过烂摊子的崇祯帝朱由检也没法收拾局面，明朝终于在李自成和满清的内外夹击下灭亡。

然而当时写历史的这些人，多是东林党一派。他们没有明确写出来的是皇权和官僚权力的争斗。从朱元璋以来，这一直就是明朝上层斗争的主线，外在表现为宦官和文臣的暗战。

嘉靖帝对于大臣的态度是廷杖，不服的就打板子，再在大臣间制造矛盾让他们去内耗，例如刻意扶植严嵩上位；万历帝则是不上朝不见大臣，只批奏章以及依靠宦官来制约文臣。后代大多指责明朝后期宦官专权，但设身处地想一想也能理解：在集权无法与祖宗朱元璋相比的情况下，宦官差不多是皇帝唯一可用来制约官僚们的力量了。

天启的老爸泰昌帝，只做了不到一个月皇帝就死了，15岁的朱由校即位时甚至连太子都还没封。当时也没有强大的母后替他撑腰，朝政都掌握在官僚手里。他对木工的喜爱，既可以解释为玩物丧志，从另一个角度看也未必不是一种韬晦。毕竟他老爸咽气是不是因为身体抵抗力，只有天知道。

大约从天启四年开始，朱由校就开始扶植魏忠贤上位，打压东林党。魏忠贤的权力，来自于最高领导；魏忠贤对东林党人的迫害，也出自于朱由校的默许。为什么皇帝要打压官僚？说到底，因为钱。

此时努尔哈赤早就已经跟明朝刀兵相见。在天启帝即位前一年的萨尔浒之战后，明军对于后金军队就已经丧失了主动攻击的能力，只能防御自守。作为皇帝而言，面对外敌的威胁，他必须要有更多的钱来打仗，才能保证自己还能在龙椅上坐下去。此时明帝国最富庶的江南地区，工商业已经相当发达。从工商业收税以保证军费支出，是明末皇帝的最优选择。

然而这并不是官僚的最优选择。江南工商业在京城的利益代言人，差不多正是把持朝政的百官文臣。皇帝要割官僚身上的肉去打仗，换了谁也会不情愿：这大明是你朱家的，凭什么要牺牲我们自身的利益？这差不多是皇帝和官僚之间的死结，平时还可博弈妥协，外忧内患一起就无解。

天启帝朱由校重用魏忠贤，听任他攀到“九千岁”的高度，一切都是为了维护皇权打压官僚。他绝不是一个只知道木匠活的蠢人，看《明实录》就知道，他对军国大事的过问和干预比比皆是。在大爆炸发生的天启六年，不但朝政并没有比以前糟糕到哪里去，袁崇焕也在宁远重创努尔哈赤。天启帝派宦官去外地向财主们征税，加收矿税海税商税，直接损害的是官僚权贵集团的利益，而非下层的升斗小民。

断人财路是最令人讨厌的事情之一，就算是皇帝也一样。朱由校有得罪人的决心，但他不知道自己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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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量任何历史事件的一个重要标准，就是“利高者疑”：谁在事件中收获了最多的利益，谁就可能是操盘者，毕竟天下没有白白掉下来的馅饼。

对于官僚集团而言，目前的直接障碍是当今天子。大不敬地假设一下：要是天子出了意外会怎样呢？谁会来继承皇位？既然接班人已经在大爆炸期间夭折了，那就只有一个人：天子唯一的弟弟朱由检。最令人憧憬的是，跟朱由校宠信魏忠贤不同，朱由检跟魏忠贤势同水火。若是天子不幸出了什么意外，接班人朱由检上台，第一个倒霉的就是魏忠贤。

大爆炸后的第二年，也是皇帝朱由校进一步加紧推行自己执政意图的关键时刻，意外真的发生了。据官方记载，朱由校跟魏忠贤、王体乾去西苑泛舟，突然刮起暴风致使翻船。虽然皇帝很快被救起，但受到惊吓从此染病。即便有堪称帝国最强大的御医，但居然连一次意外落水也解决不了。22岁的年轻皇帝，居然很快就行将不治了。

最妙的是皇帝是跟魏忠贤一起翻的船。若说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暗害皇帝，那魏忠贤第一个脱不了干系。但是皇帝一旦出事，损失最大的就是魏忠贤。作为一个绝不可能当皇帝的太监，魏忠贤所有的权力都来自于天启帝。一旦换人，对他有百害而无一利。这形势不但魏忠贤知道，有眼睛的人都知道。

然而朱由校终究是死了。临终前他告诉弟弟：你当了皇帝之后，一定要重用魏忠贤。

然而年轻气盛刚愎自用的朱由检，哪会去仔细思量遗言里的深意？他一上台，第一件事就是让魏忠贤下课，很快赢得朝野一片赞誉：皇上英明，拨乱反正，国家有救了。

崇祯痛快地解决了魏忠贤，让文臣们愉快地接收了权力。在忠心耿耿的大臣建议下，他撤回了派出去收税的内监，废除了矿税海税和商税，却加征了田赋，把要钱的手从豪强士绅伸向了最底层的农民。除了加征田赋，他还裁减支出，例如裁撤全国三分之一的驿站，米脂县22岁的年轻人李自成就因此丢了工作。

崇祯充满自信地要挽狂澜于既倒，然而厄运接踵而来。后金打到了北京城下，杀掉了袁崇焕也于事无补；旱灾蝗灾导致的饥荒使得各地反声四起，高迎祥张献忠李自成逐一坐大；等他终于明白只有借助宦官才能压制阳奉阴违的官僚集团时，已经没有魏忠贤这样的人可以用。

等到李自成的农民军进城，崇祯在景山上准备上吊时，他才在遗嘱中咬牙切齿地总结道：“朕凉德藐躬，上干天咎，然皆诸臣误朕。”可能这时他才终于明白：当时他的兄长天启帝朱由校，一个长于深宫之中妇人之手的年轻人，要对抗的群臣是多么恭顺却又多么可怖的一种存在。

崇祯死时，国库是没有钱的，他曾让大臣们捐资救命，说得口干舌燥收上来二十万两银子。李自成懒得废话，轻轻一拷打，大臣们吐出来七千万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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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皇帝在今人的印象中，不是昏庸就是暴虐，这正是清朝历代统治者竭尽全力要造就的特定印象。

杨嗣昌是明末重臣，后人在他文集的前言里有一段话，说乾隆之所以要编四库全书，就是要尽力造成明朝皇帝暴虐无能的如山铁证，“以永播其恶于人间”。因为明朝越显得越黑暗腐朽、皇帝越显得昏庸无能，清朝的接棒就越显得替天行道光明正大名正言顺天经地义。一代一代的洗脑当然会有成果，金庸就在《鹿鼎记》里理所当然地写道：“自开国的明太祖直至末代皇帝崇祯，若不是残忍暴虐，便是昏庸胡涂，有哪一个及得上康熙？”

也许明朝皇帝并不是那么糊涂，但皇帝躲得过爆炸，后宫的皇子未必躲得过；落水可能是意外，皇帝的不治也可能是意外。大明帝国在持续不断的勾心斗角拉扯内耗中，终于土崩瓦解，留给后来的胜利者去昼夜无息地鞭尸。无数的历史真相，藏在没有确凿证据的猜测里。皇帝就能保证自身的安全？可能有时如此。

爆炸的真相也许总有一天能查明，但人心的阴险鬼蜮，却是一个永远深不可测的无底洞。再强大的心智，在面对这个无边际的黑暗时，都有被摧折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