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盖叫天谈「身段与美」

身段怎么才能美,各人的体会不同,方法不同,而且美不美,还不能光从外表上看,心里美了,合乎生活,表演恰到好处,再合上手、眼、身、法、步,配上音乐,方才是个整的。撇开了哪一项都不成。这里,别的不谈,只想就有关身段的一些表演方法,谈谈我瞎捉摸的一些体会。

在谈这问题之前,先说一个小故事。

▲ 武松打虎

有一次,一位青年来给我画像。这位青年刚打学校里出来,挺热心的,我看他那么诚恳地要画像,就答应了。约了个日子,他带着画具来了。我找了个凳儿,冲着他,随意一坐,等他安排,看该摆怎么个姿势,谁知他二话没说,拿笔就画。

我说:「慢着,你想怎么画法?」他迟疑了一下,说:「随意好了,怎么画,倒没有想到。」我说:「没有想到,怎么能做到呢?」

我想:要是这样直愣愣地冲着他,这画能好看吗?于是,我改动了一下姿势,身子略微向右偏一点,脸仍朝着他,两眼稍斜,看着左边,把眼皮一抬,露出精神,他一看,说「好!」忙着拿起笔来又要画。

▲ 武松打店

我说:「慢着,好是好,还没有在‘四击头’上。」这就是说,这个姿势,还是「呆」的,不是「动」的。他听了这话,一时解不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瞪着两只眼睛看着我。我知道他被我说糊涂了,就对他说:「这样吧,你叫我一声,我听到你叫我,我应声一回头,刚好在‘四击头’的末了一锣‘仓’上,这个一回头的姿势,就不是‘呆’的而是‘动’的了。」

他照着我的话,叫了我一声,我应声一回头,正好是方才那个姿势。他一看,拍手说:「好!」立刻拿起笔来又要画,我说:「慢着!」他惊奇地问:「挺好的,为什么还要‘慢着’呢?」

▲ 展昭

我说:「好是好,可是没有‘灵魂’,也就是说没生活,没思想感情,所以这姿势虽是‘动’的,可还不是‘活’的。」他听了这话,搔掻脑袋,说:「那怎么才能‘活’呢?」我说:「你想想看么,给咱们出个题目,找件什么事儿,触动触动我们的思想感情。」

他想了一会儿,说:「您看,我身边有一盆您新买的菊花,蜡黄的瓣儿,配着碧绿的叶儿,怪鲜嫩的。假定我看了觉得好,指着花儿请您看,问您好不好?您回过身来,一看,果然多多鲜艳,打心里高兴,脱口而出地赞了一声,好!这样,您看,‘灵魂’是不是‘活’了?」我一听,就说:「嘿!青年人,真有脑筋。」到底是新社会教育出来的青年,思想灵活。

不过,我说:「你还别忙画,先把咱们刚才想的这个身段,像拍照一样,拍在你心里,心里有了画,然后再动笔。」他答应了。就这样,我们相互合作画成了这幅画。我不懂画,可是我想画画与演戏是一个理:怎样才能使人看了感到美。

(注:为适应篇幅,此处略去原文讨论「子午相」的相关内容。)

舞蹈,是由一个身段与一个身段连接起来造成的,这些连接起来的身段如何才能美,除了这每一个单独的身段本身要做得准确、美之外,还要「连而不连、断而不断」。什么叫「连而不连、断而不断」呢?打个譬喻:一炷香点燃了,一缕青烟袅袅升起,风一吹,它随风飘散,但仍没有断,像连着又像没有连着,这就是「连而不连、断而不断」。

身段与身段之间既要断,又要不断;既要连又要不连。「断」是每个身段都要做得完整,做得到家,一点一画丝毫不拘,决不允许偷工减料,潦草从事。一个动作做完方才转入另一个动作,一个身段做完方才转入另一个身段。就像写字要一笔不苟,否则就称不上是「干净」。

但一段舞蹈是由一组身段造成的,身段与身段间又不能截然分开,这就需要「连」。连得不好,那就一段一段的,见棱见角,非常生硬难看,可是连而又不要有痕迹。如果有「连」无「断」就显得拖泥带水,有「断」无「连」又支离破碎。所以要「连而不连,断而不断」。

譬如一个云手,有五个动作,每个动作都有不同的方向、部位、大小、高矮不等,拆开来每个动作都应该是一个很美的身段,可是连起来却是个整的。如果我们表演一味讲快,有连无断,舞得观众眼花缭乱,结果只能给人一个「快」的印象,不能给人从身段中得到美感;可是一味慢吞吞地有断无连,叫人看了不利落,同样不美。

所以如何连也有讲究。这个「连」往往牵涉到动作的快慢问题。根据不同的要求,在一组舞蹈身段中,有时要快,有时要慢;该快的地方快,该慢的地方慢;或快中有慢,虽快而不乱;或慢中有快,虽慢而不瘟。

前者如武松与西门庆夺刀,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刀快如飞,真是间不容发,但快虽快了,可是一刀怎来,一拳怎去,却要交代得清清楚楚,不能含糊。后者如史文恭与林冲、燕青、武松对打,一个比一个冲,燕青打下后,武松如老虎一般直扑上来,愈打愈猛,武松刀快,史文恭的枪也不能慢,得跟上,但史文恭却不能演得像武松一样,仍要一下是一下,这叫快中慢,那劲头,就有点像唱腔中的紧拉慢唱一样。

京戏中的开打,也是一种舞蹈,因此也要注意身段,打得火爆,打得紧张,如果因而忽略了身段就不会给人美感。因为开打是表示人物在格斗,所以要打得狠、稳、准,不这样而是像是闹着玩儿的,那还像打仗?不真,这就首先不美。

但究竟这是戏,光真不行,还得要有艺术,这个艺术主要就表现在身段上,如果只讲究耍刀枪把子,耍得再溜,枪花转得像个风车似的,而身上不好看,那只是技术,不是艺术。因为这样,枪花虽然「活」了,戏中的人物却「死」了。

京戏的武打与武术有很密切的关系,所以要有武术的底子,开打才能像那么回事。拿单刀来说,就有各种不同的刀法:拐、理、弯、砍、剁、托、劈、削、拉、刺、分……,每一种刀法都有不同的用处,不同的方法。结合这些刀法又有许多身法、步法:闪、掸、腾、挪、纵、跳、翻、飞、绕、撒、拉、踏……。这些刀法、身法、步法配合起来,形成不同的姿势,加上音乐,化成舞蹈,方才成为艺术。如果不分清这些刀法、身法,拿了单刀上台胡砍乱劈,怎会好看。

戏,看的是演员的表演,不是看你打把式,所以戏曲中有句俗语叫「单刀看手,双刀看肘」,这就是说打把子要处处注意身段的美,把子打得熟练,这是比较容易做到的(自然也须勤学苦练),但身段要美却需要下更大的功夫。

所以话又说回来,身段的美,除了运用以上方法外,首先还得要有结实的基础功夫,正如写字一样,从描红模的一撇一捺开始,规规矩矩地写好正楷字,然后再写行草,自然就变化多姿,挥洒自如了。

作者 | 盖叫天

摘自 | 「盖叫天谈艺录」(中西书局)

发表评论
留言与评论(共有 0 条评论)
   
验证码:

相关文章

推荐文章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