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治通鉴|一百三十九、此消彼长

刘保是个挺幸运的人。他虽然当了太子后遭到废黜,但却是刘祜死后唯一的皇子。因此,按照宗法制度的要求,他即便没有太子的身份也仍然是皇位继承序列上排名最高的人。

不过,虽然他最终的确成为了天子,但这条路却颇为曲折。

阎氏专权

刘祜死的时候还在返京的路上,在这一路上,他所亲信的阎皇后、阎显以及宦官江京、樊丰等人始终陪伴在他左右。刘祜死去,对这些人来说是一个重大的打击。因为他们明白,刘祜死于途中的消息一旦传到京城,之前在他们主张下被废黜的前太子刘保就将继承天子之位,成为他们的心腹大患。

“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这几人一商量,基于大家共同的利益,决定秘不发丧。他们将刘祜的尸体移到卧车之中,按照日常惯例送入饮食,让外人以为刘祜仍然在世。直到回到皇宫的次日晚间,才正式为刘祜发丧,并宣布阎氏以皇太后身份临朝摄政,其兄弟阎显为车骑将军。

为了便于长期把持朝政,阎太后置刘祜唯一的亲生儿子刘保于不顾,而特意从皇室宗亲中挑选了年幼的北乡侯刘懿为皇帝。而刘保不仅被剥夺了皇位继承权,甚至都不能上殿去父亲的棺木前进行哀悼。年仅十岁的他只能在殿外悲痛号哭,水米不进,所见之人无不为之哀伤。

阎太后和阎显心里明白,他们眼下最大的敌人不是刘保这个黄口小儿,而是在汉安朝权势熏天、人多势众的奶妈帮。虽然在先前对付刘保的事情上,阎氏与奶妈帮有过亲密无间的合作,然而当共同的敌人垮台后,这两拨政治投机客的利益就发生了冲突,转瞬之间,由盟友变成了敌人。

在对付奶妈帮这件事上,阎氏展现出了惊人的政治魄力和手腕。在刘祜灵柩尚未下葬之际,阎显便指使手下官吏对他们进行弹劾。曾经风光一时的王圣等人并没有预料到阎氏会如此迅速地痛下杀手,因此对这一招毫无防备。由于他们作恶多端,前朝的众多大臣早就想除之而后快。最终,阎显没费多大的力气,就将包括大将军耿宝、野王君王圣、中常侍樊丰在内的在汉安朝作威作福的众多奶妈帮核心成员一网打尽,处死的处死,流放的流放,将奶妈帮彻底土崩瓦解。而剩下的包括江京、李闰等宦官在内的成员则望风归附在了阎氏门下,摇身一变又成了外戚帮的骨干成员。

曾经不可一世的奶妈帮说倒就倒了,充分说明这些人的政治水准是很差的。他们之所以能在朝廷上耀武扬威那么多年,纯粹是依靠刘祜这个昏庸不堪的天子的撑腰;事实证明,没了后台,他们什么也不是。

新天子,新气象。奶妈帮的垮台似乎给朝野带来了一丝希望。然而,事实证明这种“希望”只是昙花一现。阎氏丝毫没有当初邓氏的风度和眼界,阎太后和阎显将众多的阎氏亲眷安排到重要岗位上,再次以外戚身份把持了大汉的朝政。

宦官夺宫

不过阎氏的风光并没有持续很久,因为他们选的皇帝——刘懿——的健康实在太差了。小哥儿当上皇帝之后就一直病重,仅仅在天子宝座上呆了七个月之后就一命呜呼了。

东汉政局再次显现出波谲云诡的态势。阎显与江京对此早有打算。早在刘懿死去之前,二人就曾私下密谋,一旦刘懿病故,考虑到之前的仇怨,刘保是绝对不能立的,只能继续从宗室中征调其他适龄皇族来承继大统。这一点,得到了阎氏一族及其党羽的广泛认可。

不过,刘保这边也有人在提前布置。宫中的宦官其实有不少人对江京、阎氏等人心存意见,想除之而后快。中常侍孙程便是其中之一。他特地跑去见刘保手下的谒者长兴渠——同样也是宦官——说,济阴王刘保是先帝的嫡子,本来没有过失,却因为谗言被废。如今北乡侯的病如若不能痊愈,我们联手除掉江京、阎显,扶立济阴王上位,必定能够成功。

这件事风险很大,但一旦成功,回报自然更大。长兴渠也不傻,作为刘保的谒者,他原本只能做个默默无闻的藩王随扈,然而孙程的提议却为他展现了另一种可能:成为天子身边一言九鼎的人物。他权衡了其中的利弊,没想多久便答应了。

得到了长兴渠的首肯,孙程顿时有了信心,他在宦官中大搞串联,最终纠集了数十人参与密谋,为即将到来的那一天提前做好准备。

十月二十七日,刘懿去世。阎显急忙禀告阎太后,并按之前的布置,秘不发丧,征召外地藩王之子入宫备选,同时关闭宫门,驻兵把守。

然而他们的对手本就在宫中,刘懿之死岂能瞒得过日日在宫中行走的宦官?几日过后,孙程等人得到消息,将宫中的密谋者召集起来,一共十九人,聚集在一起撕下衣襟进行盟誓。盟誓两日后,孙程等人进入章台门,杀掉了阎氏一档的江京等人,并抓住了李闰,胁迫他拥立刘保为帝,共同迎接刘保入宫即位。随后,又按照计划有条不紊地召集尚书令、仆射等跟随车辇进入南宫。随后,刘保以新任天子的身份,召集公卿百官,并派遣虎贲、羽林守住南北宫各门。

当时身处宫中的阎显听闻消息后,大惊失色,一度没了主张,不知该如何应对。身边的宦官小黄门樊登建议他以太后的名义征召越骑校尉冯诗等人入宫救驾。冯诗入宫后,阎显对他进行了一番威逼利诱,先说刘保即位不是太后的旨意,是不正当的,随后又说,皇帝御玺还在我们手中,如果这次你帮了我们,就能换来封侯的待遇。同时又以太后名义公开开出价码:抓住刘保,封万户侯;抓住李闰,封五千户。

冯诗入宫前原本懵懵懂懂,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阎显的一番解释之后,他一个激灵反应了过来:原来宫里发生了政变。他掂量了一下两边的实力:一方是名正言顺的先帝皇子,一方是妄图继续临朝称制的外戚,发现自己两边都招惹不起,而且目前的形势尚不明朗,自己万一站错队,那便是诛灭全族的下场。在此思路之下,他很快做出了抉择,决定两不相帮、暂时观望。他以仓猝受召、所带将士太少为由,要求出宫。成功出宫后,却趁机杀死了阎显派来监视自己的宦官樊登,跑回大营固守。

冯诗的举动宣告阎显所报的一个希望已然破灭。不过他的弟弟阎景当时担任卫尉,手中尚有军士,听闻宫中政变,连忙跑到外头收了一队兵抵达盛德门下。然而,此时孙程和官员们已经控制住了宫中局势,在他们的合作下,守门的羽林卫士将阎景击落车下,逮捕至廷尉狱囚禁,后因伤势过重在当夜死去。

第二日一早,大局已定,这意味着阎氏大势已去。由新任天子派遣的使者进入阎氏所在的北宫,拿回了象征着至高权力的皇帝御玺。而阎氏兄弟最终也难逃下狱处死的结局,他们的家属也全都落得流放的下场。

值得一提的是阎太后的下场。考虑到她是刘保的嫡母,所以还是保住了性命,被迁到离宫监视居住。按照常人的逻辑,阎太后曾经谋害了刘保的生母,之后又一而再地剥夺刘保的皇位继承权,自然应当受到极为严厉的惩罚。但是帝王的逻辑却与之不同。所谓“百善孝为先”,天子更应该在这方面为天下做出表率,而疏离嫡母、甚至对其施以惩罚这是违背孝道的表现。于是,在剿灭阎氏的风头过去后,便有官员举出以前的先例,劝诫刘保“重修孝道”,继续供养太后,向天下展现出仁君的风采。这番意见最终为刘保所采纳。刘保虽然年幼,但道理还是懂的,尽管心里一百个不情愿,表面功夫还是做得很到家。终于在登基后的次年正月初一,前往东宫朝见阎太后,向天下表现出摒弃前嫌、重修母子之道的姿态。不过,让人奇怪的是,这番“母子和解”的戏码上演没几天后,做下了不少罪孽的阎太后就突然去世了。

阎太后的死亡时间实在是太蹊跷了,不能不教人浮想联翩。不过,由于阎太后实在也造了不少孽,后世也没什么人愿意去为她的死亡耗费什么脑筋和精力,就让我们将之归因于老百姓喜闻乐见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因果报应吧!

而之前受到奶妈帮迫害而自杀的杨震,其名誉终于在刘保即位后得到了昭雪,并得以三公礼仪改葬在华阴潼亭。下葬之时,远近士族、百姓都慕名而来参加吊丧活动。在葬礼过程中,有一只一丈余高的大鸟降落在杨震的棺材前,似乎这只通晓人性的灵鸟都在向这位至死不屈的倔强老人致以哀悼。

杨震绝对配得上这份殊荣,他是在东汉中后期黑暗朝政下几抹不多的亮色之一。

宦官也是政治家?

这一次戚宦之争,最终以宦官们的全面胜利宣告结束。作为迎立刘保的最大功臣,那日在宫中盟誓起事的十九位宦官受到了极大的褒奖,他们一水儿地都被封了侯。作为首功的孙程被封了万户,其他人各自封了几千户不等。

然而这些宦官也并没有太高的格局,虽然封了侯,却仍然心怀不满,觉得自己所的赏赐与立下的功绩不符。于是,再次以孙程为首,这帮诸侯宦官们纷纷怀揣着奏章,公然跑上殿来为自己争功,吵吵闹闹,闹得原本严肃的大殿全然没了体统。

见此情景,刘保勃然大怒。底下官吏也出手弹劾,说孙程等人干乱朝政、抗命叛逆,而且有结党的嫌疑,建议下令让他们尽早离京,以免纵容他们太过骄横。书奏,刘保马上下诏罢免这些人的一切官职,将他们的封地都改封到偏远地区,并要求他们立刻启程前往封国——名为就国,实为流放。

诏令一出,不少前朝大臣都觉得这样的处罚力度过于严厉了。他们看来,孙程等人毕竟是功臣,而且本性也并不坏。就在当年早些时候,孙程还帮助司隶校尉虞诩成功弹劾了另一名恶贯满盈的宦官中常侍张防。当时,张防依仗自己的身份卖弄权势,接受贿赂和请托,遭到了虞诩的弹劾。但是张防凭借自己身处宫中能够面见天子的便利,跑到刘保面前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在天子面前颠倒了黑白,反倒使得虞诩下狱,并遭受了严厉的刑讯。就在此时,孙程等人跑出来,路见不平一声吼,面见刘保,为虞诩说情,同时痛斥张防的罪恶。孙程的仗义直言,加上前朝大臣士族的共同努力,终于将虞诩救回,而张防及其党羽则得到了应有的制裁。

这件事中的表现为孙程争取到了前朝大臣和广大士族的信任和认可。因此,当孙程落难后,也有大臣愿意为他说话。

司徒朱伥的下属周举就劝说朱伥出面为孙程说情。周举说,孙程等人是拥立当今天子的大功臣,却因为犯下一点小过错遭致那么严厉的惩罚,一旦在远赴边疆的过程出个什么意外,就会让天子背上杀功臣的骂名,这样是很不妥当的。所以明公您应当立刻禀明天子,避免发生这样的尴尬局面。

朱伥认可周举所说的道理,但他认为目下天子正在气头上,如果自己一个人为罪臣出头,肯定会被骂个狗血淋头。周举却说,明公您已经年过八十了,如今位列三公,难道不应该多把握机会尽忠报国吗?如果您因此获罪,仍然能在后世得到了忠贞的名声,反之,必定会被后人所耻笑。

朱伥最终为周举所打动,上表劝谏,果然得到了刘保的采纳。

这件事前因后果很简单,但有一点值得注意。在周举和朱伥的逻辑里,孙程因功封侯没有什么不妥,而且,在他们看来——恐怕也代表了当时不少知识分子的意见——为一位建有功勋的宦官上书说情,也是大臣应尽的责任和义务。这样的举动说明当时的知识分子对宦官的看法与先前相比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并且——这一点很关键——认可了宦官在一定程度上参与朝政的正当性和合理性。后世很多人将允许后汉末年宦官乱政的责任归咎到天子的头上,如此看来并非如此,至少不应该全部归责于天子。周举和朱伥的行为说明了当时有不少人认为宦官参与政治是合理正当的,而前朝大臣们也表现出愿意与宦官在政治上进行合作的态度,这多多少少助长了宦官干政的气焰,为他们的权力野心提供了生长的土壤,最终导致了东汉末年宦官权势熏天的局面。

不过,汉顺一朝,宦官倒算不得令人头疼的问题,真正的威胁来自于外戚。刘保好不容易斗败了阎氏,理应知道外戚专权的危害,不想一转过身却似乎全都忘了,反而重蹈自己父亲刘祜的覆辙,放任外戚梁氏窃取权力、胡作非为,更把梁皇后的哥哥梁冀捧成了东汉历史上最恶名昭彰的外戚权臣,没有之一。

这是一件让人十分不解的事情。到刘保这一代,两汉在外戚问题上早已是吃尽了苦头,刘保自己更是为之付出了血的代价,然而没几年却又随随便便落入外戚专权的境地。光哥在这里跳出来狠狠地数落了一番刘保,并将之与西汉汉成帝刘骜放在一起比较。在他看来,刘骜委政舅家,已属昏庸,但在选人之时尚能识别贤庸(不用糊涂透顶的王立);但刘保却连这点都不具备,干脆用个心狠手辣、无德无能的梁冀,比刘骜更要差劲几十倍。

说白了,明眼人都瞧出来了,刘秀子孙的素质是一代不如一代了。皇位传到了刘祜、刘保这里,他们的能力已然与成熟政治家的要求相去甚远了,只堪沦为宦官、权臣手中的傀儡了。

东汉这辆破车的方向盘自然而然地落到了野心家的手中;而东汉中后期的主线就变成了一群依靠女人上位的男人和一群不男不女的人相互算计排挤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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