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贺赴京:从昌邑到长安沿途的风土人情

作者:王金中

西汉元平元年(公元前74年)春夏之交,汉昭帝驾崩,因无子嗣,19岁的昌邑王刘贺应诏赴京典丧,准备接替帝位。从昌邑国到长安城,几乎纵贯国土的东方和西方,直线距离达到汉代的1600里,穿越了经济最发达、人口最稠密、道路最顺畅、历史文化积淀最厚重的中原地区。二千多年后的今天,依据《汉书•武五子传》中记载的若干地点,循着刘贺曾经走过的道路,探寻当年沿途的山水风光,领略西汉时期中原地区的风土人情,对于深入了解那个时代的历史与文化以及刘贺的性格特点,很有意义。

一、出发地——昌邑国

刘贺是在昌邑国的王宫里接到朝廷发出的玺书的,第二天中午便踏上赴京的征途,因此,昌邑国便是刘贺一行的出发地。

昌邑国位于如今山东省的西南部,汉初时属于山阳郡,天汉四年(公元前97年)汉武帝立刘髆(bó,音搏)为昌邑王,所封之地山阳郡随之改为昌邑国,直到元平元年第二代昌邑王刘贺被废,本始元年(公元前73年)昌邑国除,又恢复为山阳郡。这样算起来,昌邑国的地名只存在了24年左右。

众所周知,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废除了分封诸侯制,实行郡县制,全国划分为四十八郡。到西汉时,既继承了秦朝的郡县制,又在部分地域恢复了分封诸侯制:一部分郡县直属朝廷,另一部分属于诸侯王国,形成了郡—国并行的格局。当时,全国共有郡、国最多时达到103个。为了便于管理,元封五年(公元前106年)汉武帝设部刺史,除近畿七郡外,把近百个郡、国划分为13部,每部设一刺史,进行监察管理。山阳郡即后来的昌邑国,就属于兖(yǎn,音衍)州刺史部。

汉武帝为什么要把刘髆分封到山阳郡当昌邑王呢?主要原因有三个:

其一,这里是全国最富庶的地区之一。《汉书•地理志》说,“山阳郡,户十七万二千八百四十七,口八十万一千二百八十八。县二十三。”又说“河(指黄河)东曰兖州:其山曰岱,薮曰泰壄,其川曰河、泲(指济水),浸曰盧、潍;其利蒲、鱼;民二男三女;其畜宜六擾(指马、牛、羊、豖、犬、鸡),谷宜四种(指黍、稷、稻、麦)。”由于昌邑国处在一个交通便利、人口众多、桑麻遍野、五谷丰登的地区,因此就成了当时的经济都会,商业贸易相当发达,北方的牛马牲畜,南方的丝茶竹器,东方的鱼盐海产,西方的皮革毛料,都在昌邑国交易。此外,昌邑国盛产漆器,还有冶铁业和专门管理冶铁的铁官,是全国49处从事铁器生产的官办工业之一。据《汉书》记载,当时在昌邑从事冶铁生产的工役就有280人之多。其实,昌邑国及周边并没有铁矿,冶铁的原料都是从其他地区转运而来,这更加说明昌邑国交通发达,交易活跃。从海昏侯墓出土的标有“昌邑”字样的大量漆器、青铜器、竹木器,以及玉器、铁器也可以证明这一点。

其二,这里是儒家文化和文明礼仪之乡。汉武帝把废黜百家,独尊儒术,倡导文明礼仪作为治国方略。昌邑国位于齐鲁大地,是孔子、孟子的故乡。《汉书•地理志》说这里“其民犹有先王遗风,重厚多君子,好稼穑,恶衣食,以致畜(蓄)藏。”汉武帝有6个儿子,除了太子刘据、少子刘弗陵外,二子、三子、四子同时册封,即刘闳封为齐王,刘旦封为燕王,刘胥封为广陵王。可惜齐王刘闳很快就去世了,而对一直觊觎着皇帝位置的燕王刘旦和广陵王刘胥,汉武帝又不放心。在这种情况下,封第五子刘髆为昌邑王,目的就是让他在孔孟之乡深入学习儒学文化,以后用儒家的仁、义、礼、智、信治国理政。随同刘贺赴长安的郞中令龚遂、中尉王吉、老师王式,都是当地最著名的大儒,其中王吉还是研究《齐论语》的领衔大师。

其三,这里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昌邑及附近藏龙卧虎,孕育出许多旷世枭雄。秦末农民战争,陈胜、吴广在大泽乡起义,距昌邑只有五六百里。当时,刘邦在沛县、彭越在巨野、秦嘉在东海纷纷响应,都距昌邑不远(图1)。其实,项羽的故乡临淮下相,也离昌邑不远。特别是刘邦与项羽联合作战的第一仗,就是攻打昌邑境内的胡陵、方与。后来“楚汉之争”时,刘、项两军又多次在这里交战(图2)。汉景帝三年发生的“七国之乱”,平叛之战也是发生在这里。据说,汉高祖刘邦分封诸侯时有一条重要原则,就从军事上考虑“地犬牙相制,所谓磐石之宗也”,从而使“天下服其强”。(见《汉书•文帝纪》)也就是说,让郡县与诸侯国的地盘犬牙交错,起到相互制约的作用,以确保国家的长治久安。

图1

图2

需要指出的是,同属兖州刺史部的泰山郡,就在昌邑国的北面。泰山不仅是历史上的名山,而且是历代帝王仰天功之巍巍而封禅祭祀的地方,是受命于天、定鼎中原的象征。从昌邑到泰山直线距离仅300余里。征和四年(公元前89年)春三月,汉武帝“还幸泰山,修封”。(见《汉书•武帝纪》)昌邑王刘髆带着儿子刘贺陪同登山,参加盛大的封禅大典。封,为祭天;禅,为祭地。汉武帝曾经前后六次到泰山封禅,这是他最后一次登临泰山。在这次封禅大典上,刘贺不仅见到了已经古稀之年的祖父汉武帝,还认识了后来决定他命运的大司马、大将军霍光。这是他与朝廷的最早接触。

二、第一站——定陶

《汉书•武五子传》记载了昌邑王刘贺接到玺书后,立即出发,很快到达第一站——定陶的过程:“夜漏未尽一刻,以火发书。其日中,贺发,晡时至定陶,行百三十五里,侍从者马死相望于道。郞中令龚遂谏王,令还郞谒者五十余人。”

定陶位于昌邑古城的正西,是济阴郡所属的重镇,与昌邑国同属兖州刺史部。刘贺的车队到定陶,必须过荷泽,跨泗水。泗水古时也叫荷水,上游通泲水,下游通泗水,最后汇入淮河,流入黄海。因此,这里水陆交通都十分便利。

定陶古称陶,又名陶丘,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城。早在4000多年前的新石器时代,人类就在这里渔猎耕种,繁衍生息。自春秋至西汉800多年间,一直是中原地区的水陆交通中心和全国性经济都会,享有"天下之中"的美誉。

这里有三个时间概念必须弄清:其一,“夜漏未尽一刻”。有人认为是午夜,说刘贺三更半夜接到玺书。其实正确的理解应该是黄昏后。因为古代计时用的刻漏分为日漏和夜漏两种,白天用日漏计时,夜间用夜漏计时。由于春夏秋冬昼夜时长不等,因此日漏与夜漏的计时长度也不同。“夜漏未尽一刻”,是指这一天使用夜漏计时还不到一刻的时候。古代一天100刻,一刻为现今的14.4分钟。这时,太阳早已落下,天色黑暗下来,需要“以火发书”。其二,“日中”。汉代实行十二时辰制,分别命名为夜半、鸡鸣、平旦、日出、食时、隅中、日中、日昳、晡时、日入、黄昏、人定。其中的日中也就是后来的午时,相当于现在的11~13时。其三,“晡时”。也就是后来的申时,相当于现在的15~17时。从日中到晡时是两个时辰,相当于4个小时左右。

还有一个数字概念也必须弄清,即“行百三十五里”。《汉书•食货志》说:“六尺为步,步百为畮,畮百为夫,夫三为屋, 屋三为井,井方一里,是为九夫。”据此,汉代的一里应为300步,1800尺。以一尺23.1厘米计算,一里应为415.8米。如此算起来,两个时辰“行百三十五里”,合现在的56.1公里,即112.2里,折算每小时大约奔跑28里左右。刘贺所乘车辆的行进速度,甚至超过了马匹的驰骋速度,以至于“侍从者马死相望于道”。

从急于上路的时间上看,年轻的刘贺处事不够稳重,遇到大事显得过于急燥、草率,缺乏细致周到的谋划。这与他后来当27天皇帝时,派遣的“使者旁午,持节诏诸官署征发,凡千一百二十七事”的性格特征是一致的。

刘贺一行赴京城长安,出发时一共带去多少人呢?在定陶由于“马死相望于道”,经龚遂劝谏,刘贺在第一站就遣回了50余人。后来刘贺当皇帝被废黜时,大将军霍光以“陷王于恶”为名,诛杀昌邑侍从200余人。因此刘贺一行出发时的队伍大约在250人以上,可谓车辚辚,马萧萧,浩浩荡荡。这就预示着刘贺进京以后,打算使用昌邑国自己的人管理朝政,完全抛开前朝老臣。这种不顾大局的用人之道,犯了封建官场的大忌。值得一提的是,刘贺的部下中尉王吉在启程前曾经“奏书戒王”,让他“宜日夜哭泣悲哀而已,慎毋有所发”,而对大将军霍光“事之敬之,政事壹听之”。对于这样有见地的劝戒,刘贺根本听不进去,充分暴露了他年轻气盛、自以为是的性格缺陷。

三、第二站——济阳

刘贺一行抵达的第二站便是济阳。济阳位于定陶向西偏南,直线距离116里,不到一天的行程。

西汉时济阳属于陈留郡,也归兖州刺史部管辖。汉武帝刘彻曾在这里建有行宫,称“济阳宫”。济阳故址在今河南省开封市兰考县北部,自然条件远不如昌邑和定陶。

在如今的河南、山东境内,有许多地名都带有“济”字,如济宁、济南、济阴、济阳、济州、济源、临济等。原来,这些地方当初都在济水河畔。古代中国有“四渎(dú,音独)”之说,“雄不过五岳,美不过四渎”。渎,本意是指具有独立源头并且流向大海的河流。四渎是指江(长江)、河(黄河)、淮(淮河)、济(济水),它们都是孕育着中华文明的重要河流。唐代把大江称为南渎,大河称为西渎,大淮称为东渎,大济称为北渎。与江、河、淮不同,济水自古以来就是一条十分神奇的河流,《禹贡》中有这样的记载:“导水东流为济,入于河,溢为荥,东出于陶丘北,又东至于菏,又东北会于汶,又北东入于海。”就是说,发源于河南济源王屋山上太乙池的济水(图3),先以地下河的形式向东潜流七十余里,到济渎和龙潭地面涌出,形成珠(济渎)、龙(龙潭)两条河流向东,不出济源境内便交汇成一条河,称为沇水。至温县西北后,第二次潜流地下,穿越黄河而不浑,在荥阳再次神奇浮出地面。济水流经原阳时,南济第三次伏行至定陶,与北济汇合形成巨野泽(也叫大野泽),然后向东北汇聚汶水,流入大海。济水三隐三现,穿越黄河,百折入海,神秘莫测。然而在漫长的历史中,由于黄河下游多次改道南浸,占据了济水的主要河道。因此,曾经显赫一时的济水,变成了黄河入海的支流,其整体面貌在地图上永远消失了。

图3

刘贺一行在济阳的表现,《汉书•武五子传》的记载只有九个字:“求长鸣鸡,道买积竹杖。”长鸣鸡是一种打鸣声音很长的公鸡。很可能是因为刘贺出发太急,忘了让侍从多带几只报晓的公鸡。正巧,听说济阳有一种长鸣鸡,便让侍从去求购。古人作过考证:“长鸣鸡自南诏诸蛮来,形矮而大,鸣声圆长,一鸣半刻(相当于六七分钟),终日啼号不绝。蛮其贵之,一鸡直(值)银一两。”

积竹杖,古人解释为:“合竹作杖也。”这种杖的作用很多,可以作为拐杖,也可以作为使节杖,还可以作为兵杖、仪仗等等。使用天然的细竹作杖,强度有限,容易折断。特别是做兵杖时,无论是枪、戟,还是矛、钺,都需要竹杖有较高的强度。因此,出现了使用多根竹子捆绑而成的竹杖,既坚硬又柔韧,称为积竹仗。刘贺在道路上购买积竹杖,很可能就是为了图个新奇,当然,从积极的方面说,也可能是为了将来改进汉代的武备。

不可否认,无论是求购长鸣鸡,还是道买积竹仗,都是日常生活中的小事、琐事,且玩乐的成分多一些。作为即将当皇帝的刘贺,没有必要在赴京的路途上亲自去办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这从一个侧面说明,刘贺的志趣还停留在当一个快活自由的诸侯王,根本没有做好当皇帝、办大事的心理准备。

需要一提的是,济阳的西北在历史上曾经是一片黄河泛滥区。《史记•河渠书》记载:“汉兴三十九年,孝文时河决酸枣,东溃金隄,于是东郡大兴卒塞之。”即汉文帝前元十一年(公元前169年),黄河在距济阳西120余里的酸枣大决口,一下子就冲毁了远在80余里外的白马县的金隄,也叫千里隄。最后汉文帝动用了驻守在东郡的士兵才堵住决口。《史记•河渠书》还记载:“其后四十有余年,今天子元光之中,而河决于瓠(hú,音葫)子,东南注巨野,通于淮、泗。”即汉武帝元光六年(公元129年)黄河在距济阳150余里的瓠子决口,大量洪水注入巨野泽,夺淮水、泗水河道入海。对于这场特大洪灾,汉武帝亲自派人组织抢救了一阵子,但决口仍然无法堵住。“于是天子久之不事复塞也。”从此,这一带便成为荒凉的黄河泛滥区。刘贺被废黜后,汉宣帝刘询曾经派山阳郡太守张敞监视刘贺,张敞“欲动观其意,即以恶鸟感之,曰:‘昌邑多枭。’故王(指刘贺)应曰:‘然。前贺西至长安,殊无枭。复来,东至济阳,乃复闻枭声。’”这就说明靠近黄河泛滥区的济阳,实在荒凉,以致大型的猛禽类动物活动猖獗。

为什么刘贺一行必须经过济阳呢?这是因为济阳所在的陈留郡,西南紧靠河南郡。而陈留郡西部的浚仪与济阳相距116里,也是不到一天的行程。浚仪就是现今的开封,这里正好是驰道与郡道交界的地方(图4)。也就是说,刘贺一行从昌邑出发到浚仪,走的是兖州境内的郡道;而到浚仪以后一直向西抵达长安,走的是国家的驰道。按照现在的说法,浚仪是国道与省道的交汇点。

图4

西汉时期的驰道,还是秦始皇时代修建的高等级道路。众所周知,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实行“书同文、车同轨”,第二年便开始在全国范围内大修驰道。《汉书•贾山传》说:“为驰道于天下,东穷燕齐,南极吴楚,江湖之上,濒海之观,毕至。”可见,秦驰道已经连通了全国各郡和重要城市。汉代正是在秦代驰道的基础上,整修为6条主要干线。刘贺一行走的是东路干线,即从京城长安一路向东,途经函谷关,穿过雒阳,在济阳的浚仪转向东北,过济阴最后到达临淄。

那么,这条驰道的形制是什么样呢?《汉书•贾山传》又说:“道广五十步,三丈而树,厚筑其外,隐(稳)以金椎,树以青松。为驰道之丽至于此,使其后世曾不得邪径而託足焉。”就是说,驰道的宽度有五十步,每隔三丈必须种一棵树,驰道两边用泥土厚厚地筑起来,再用金椎夯实。如此美丽的道路,使后人不会误入歧途。这真是一条古代横贯中华大地的高速公路!有人曾经对秦驰道的宽度提出质疑,不相信古代的道路竟然达到那么宽。按照记载,驰道的宽度是五十步即300尺,相当于现在的69.3米。近年来考古工作者在陕西咸阳窑店镇以及淳化、旬邑、黄陵、富县、甘泉等地陆续发现的秦代古道,路面宽度均在50至60米,足以证明史书上的记载是准确的。这样,刘贺一行从浚仪驶上驰道,路况好,驿站齐,速度快,大大缩短了前行的时间。

四、必经地——雒阳

刘贺的车队经过雒阳,虽然在史书上没有留下特殊的记载,但雒阳无疑是必经之地。从济阳到雒阳直线距离大约420里,为两天左右的行程。

为什么说刘贺赴长安必经雒阳呢?这是因为:

第一,雒阳是我国最早的南北交通要道。雒阳,又称豫州,今称洛阳。它位于黄河中游,因地处雒河之北而得名。雒阳境内河渠密布,分属黄河、淮河、长江三大水系,水上交通发达。西周初期,中原地区开始兴建全国最早的公路网,雒阳是中心点,驰道驿路,其直如矢,无远不达,仅雒阳城内就有驿站36亭。据说秦始皇修建纵贯东西的驰道时,利用的就是当初各国已经建好的道路,然后在统一的标准下连接起来。直到汉代,雒阳仍然是全国交通网的中心。因此,刘贺一行走东西驰道,必然要经过雒阳。

第二,雒阳是汉代的政治副中心。西汉时雒阳是仅次于长安的重要城市,属于河南郡,它与长安城一样,均归司隶部管辖,即雒阳直属朝廷管辖。汉高祖五年(公元前202年)春,已经称帝的刘邦来到雒阳的南宫置酒宴宾,发出胜利后的感慨:“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填(镇)国家,抚百姓,给饷餽,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三者皆人杰,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者也。”(见《史记•高祖本记》)刘邦本想仿效东周,定都雒阳。因为周平王以下共23代王,历时515年,皆以雒阳为首都。而且刘邦手下人的家乡多在关东,他们不愿意到较远的关中地区。但娄敬、张良进谏,说刘邦取得天下的方式与周朝完全不同,且雒阳在军事上也不是理想的建都之地,因此不如定都长安。于是,刘邦毅然离开雒阳,西都长安。尽管如此,雒阳仍然是汉代的政治副中心,被称为东都,西汉的历任皇帝经常到这里巡幸、办公、休养。到光武帝刘秀时,正式把国都从西都长安迁到东都雒阳,从此历史进入了东汉时期。

第三,雒阳是经济上的富庶之地。当时雒阳人口众多,有“户五万二千八百三十九”。如果以一户6口计算,全城达到31.7万人,属于当时的特大城市。《汉书•地理志》说这里“其利林、漆、丝、枲(xǐ,音洗,指麻);……畜宜六擾(指马、牛、羊、豖、犬、鸡),其谷宜五种(指黍、稷、菽、稻、麦)。”农业、工业、手工业和商业都很繁荣,朝廷在这里设有工官和铁官。而同时设工官和铁官的城市全国仅有二三处。由于水陆交通的便利,作为“天下冲厄”的雒阳,是重要的粮仓和武器库。特别是东南一带盛产的粮食,都要通过狼汤渠和汴渠运至雒阳,大量屯积在荥阳的敖仓。楚汉战争时,刘邦“屯巩、洛以拒楚”,郦食其献策:“夫敖仓,天下传输久矣,臣闻其下乃有藏粟甚多。楚人拔荥阳,不坚守敖仓,乃引而东,令适卒分守成皋,此乃天所以资汉也。”刘邦听取了郦食其的建议,“急复进兵,收取荥阳,据敖仓之粟”,掌握了战争的主动权。

第四,雒阳有厚重的历史文化。雒阳有着5000多年文明史、4000多年建城史和1500多年的建都史,是华夏文明的发源地之一。中国古代帝喾、唐尧、虞舜、夏禹等神话,多传于此。武王伐纣时,八百诸侯会孟津;周公辅政时,迁九鼎于洛邑。雒阳自古人杰地灵,佛教传入中国后兴建的第一座寺院——白马寺,就在雒阳老城以东12公里处,为中国第一古刹,距今已有1900多年的历史。著名史学家兼文学家班固在这里写出了我国第一部断代史《汉书》,著名科学家张衡在这里创造了浑天仪和候风地动仪。东汉时期以雒阳为起点的丝绸之路,可以直驰地中海东岸,明驼宛马,络绎不绝。

雒阳正好位于从昌邑国到长安城的中间点。经过长途跋涉,刘贺一行有可能从这里暂时离开驰道驿站,在雒阳城内的南宫作简单休整后,再回到驰道向长安进发。可惜历史上没有留下确切的文字记载。

五、第三站——弘农

弘农,历史上称为函谷关,位于关中地区的东面,它与南面的武关、西面的散关、北面的萧关,共同构成了秦代著名的四关,也叫“四塞”。四关之内的汉中沃野千里,物产丰富,《史记•货殖列传》说,关中之地约占天下三分之一,人口约占十分之三,财富则占三分之二,故有天府之称。尤其是函谷关,为秦王朝最重要的关口,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据说秦始皇横扫六国,都是从函谷关出兵一路向东。西汉元鼎四年(公元前113年),汉武帝在这里设立弘农郡,隶属于司隶部管辖,其具体位置就在今天河南省灵宝市东北。《汉书•地理志》记载,“弘农郡,户十一万八千九十一,口四十七万五千九百五十四,县十一。”

函谷关地处长安、雒阳之间的黄河南岸,一直是历代军事政治要地。《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说:“老子修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彊为我著书。’”这里的关,是指函谷关;关令,是指函谷关令。原来,老子所著的《道德经》与函谷关有密切关系:老子曾做过周朝的守藏室之官(管理图书典籍的官员),公元前516年秋冬之际,周朝发生了“王子朝奔楚事件”,即王子朝因王位之争失败后,携周王室图书典籍投奔楚国。因此老子辞官离去,走到函谷关时,遇到镇守函谷关的关令尹喜。尹喜自幼博览群书,精通历法,官至周朝大夫,也是辞去京官,转任函谷关令。尹喜强烈请求老子归隐之前为后世留下其思想成就,于是老子应邀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此为《道德经》。

刘贺车队到弘农发生的重大事件是“使大奴善以衣车载女子。”大奴,是指刘贺家中高大壮实的奴仆,名字叫善。衣车,属于辎重车,比安车、轺车要宽大些。这里的关键是一个“使”字,即刘贺指使大奴善这样做。在废黜刘贺的奏牍上写道:“使从官(指大奴善)略(掠)女子,内所居传舍”。(见《汉书•武五子传》)传舍,又叫馆舍、亭,是国家在驿站设置的公务接待宾馆。原本只是在衣车上载有女子,最后变成了在道路上掠夺女子,并且还让她住在传舍中。尽管其中有一些夸大的成份,但也说明刘贺生活中有不够检点的地方,在众目睽睽之下,很容易被朝廷中的政敌抓住把柄。

从定陶、济阳、雒阳到弘农,这一带总体上人口性别比例为“二男三女”,也就是说,男少女多。造成这种现象的主要原因,是汉武帝时代与匈奴连年的战争,大批男子都奔赴前线去当兵打仗了。仅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的漠北之战,汉武帝就命令卫青、霍去病率10万精锐骑兵,攻打匈奴(图5)。还配属数十万负责辎重和军需补给的步兵,又从民间征集了14万匹战马。当时全国人口还不到6000万。尽管取得了巨大的胜利,但汉军损失惨重,士卒死亡数以万计,马死十余万匹。这样就造成了中原地区男女人口比例严重失调。多出的女子大都被贵族、官僚、商贾家庭收养,他们往往一夫多妻,甚至还有不少女奴仆、女艺伎。据史书记载,刘贺先后有妻子16人,当平民时家里还有10名歌舞者。因此,刘贺“使大奴善以衣车载女子”的事情,发生在那个时代的皇族身上并不奇怪。

图5

当然,这件事情在抵达长安之前已经得到迅速的处理。《汉书•武五子传》记载:“至湖,使者以让相安乐。安乐告遂(指龚遂),遂入问贺,贺曰:‘无有。’遂曰:‘即无有,何爱一善以毁行义!请收属吏,以湔(jiān,意为洗刷)洒大王。’即捽善,属卫士长行法。”

这里的湖,是指湖县,又称鼎湖,传说黄帝在此铸鼎并升仙。湖县位于弘农郡以西直线距离约50里,同在黄河南岸,隶属于京兆尹。从弘农到湖县只需要一两个时辰,也可以算作一站。汉代的京兆尹,与左冯翊(yì,音溢)、右扶风并称京畿三辅,亦称三秦。唐代王勃诗句“城阙辅三秦”,指的就是这里。而三者相比,京兆尹更重要,因为管辖长安城。随行的郞中令龚遂在这里听说“使大奴善衣车载女子”后,以“何爱一善以毁行义”为名,将大奴善交卫士长及时处置了,维护了刘贺的声誉。

六、最后一站——霸上

如果说刘贺车队行进的目的地是长安城,那么,位于京城东面的霸上就是此行的最后一站(图6)。

图6

从湖县到霸上直线距离320余里,大约一至两天的行程。而从霸上到长安只剩下10余里,乘车仅需一个时辰。霸上因靠近灞水而得名,因此也称为“灞上”。历史上的霸上,是咸阳和长安的东大门,对京城具有屏蔽拱卫的作用,其战略地位非常重要,属于司隶部京兆尹管辖。

由于霸上是关中腹地东通燕齐、南尽吴楚地区的交通枢纽,因此西汉时一直有重兵把守。据文献记载,公元前207年刘邦破武关、绕峣关、逾蒉山,攻入关中,先诸侯至霸上;后入咸阳,再还军霸上。汉初,刘邦率兵讨伐鲸布时,令太子监关中兵驻守霸上。汉文帝后元六年(公元前158年)曾派重兵在长安外围驻防以备胡,其中周亚夫屯兵细柳,徐厲驻棘门,刘礼居霸上。汉景帝前元三年(公元前154年)吴、楚七国叛乱,周亚夫也是兵发霸上去平叛的。2002年,在段家村西北的灞河东岸河床上,发现汉代的水上建筑遗存,除木构件之外,还出土有汉代砖瓦、陶井圈、陶片、汉五铢钱、铜箭头、铁器等文物,在粗绳纹砖上戳印有“亭”字的陶文。这说明作为战略要地的霸上曾经有大量的军队驻守。

《汉书•武五子传》记载:“贺到霸上,大鸿胪郊迎,騶奉乘舆车。王使仆寿成御,郞中令遂参乘。”

首先,前出霸上郊迎刘贺一行的是大鸿胪韦贤。大鸿胪又称典客,位列九卿,秩千石,主管国家接待贵宾的事务,贵宾包括诸侯、少数民族首领和外国政要。由于大鸿胪韦贤离不开京城,因此到昌邑国去迎接刘贺的是“行使大鸿胪事”少府乐成。少府也是九卿之一,与大鸿胪同级,说明刘贺进京的路上是由乐成代行韦贤的职责。现在刘贺抵达霸上,大鸿胪韦贤亲自出马带领诸位官员赴霸上郊迎。

其次,在霸上刘贺换乘舆车。皇帝所乘之车,名为乘舆,亦称路。《续汉书•舆服志》说:“秦并天下,阅三代之礼,或曰:殷瑞山车,金根之色。汉承秦制,御为乘舆,所谓孔子乘殷之路者也。”《释名•释车》说:“天子所乘曰路。”《史记•吕太后本纪》:“滕公迺召乘舆车载少帝出。”这就说明,刘贺在进京路上一直是坐着高官享有的七乘传车,到了霸上才换为皇帝专用的乘舆车。这种乘舆车的材质和装饰极其华丽,由六匹马驾驭。《续汉书•舆服志》形容它“轮皆朱斑重牙,贰毂两辖,金薄缪龙,为舆绮较,文虎伏轼,龙首衔轭,左右吉阳筩,鸾雀立衔,櫨文画辀,羽盖华蚤。”皇帝享有的这种乘舆车,还配备副车,也叫属车。史书记载“天子属车三十六乘。”刘贺被废黜后,就是在霍光的监督下,“起就乘副舆车”出宫回到昌邑邸的。

再次,刘贺换乘前来“騶奉”的乘舆车后,按照汉代的制度规定,应该由太仆杜延年驾驭,大鸿胪韦贤参乘。太仆为九卿之一,专门负责皇帝出行的车队,并且亲自为皇帝驾车。参乘,亦称陪乘,是指陪同帝王乘坐在舆车上的护卫人员,参乘一般坐在驭手的右边。但刘贺却让从昌邑国带来的仆人寿成当驭手,让昌邑国的中郞令龚遂当参乘。这一方面可以理解为刘贺进京时比较谨慎,不敢完全按照皇帝享有的最高规格行事;但另一方面,从刘贺处事高调的性格判断,也可以说他太任性了,只相信从昌邑国带来的官员包括侍从,而朝廷派来的官员却一概不用,这就为以后遭到废黜埋下了祸根。

总之,这次昌邑王刘贺应诏进京,在西汉历史上创造了三个“最高规格”:一是由朝廷专门发出加封的玺书,请刘贺进京主持葬礼。这是汉代信函中的最高规格。二是派遣行使大鸿胪事少府乐成、宗正德、光禄大夫吉、中郞将利汉专程迎接刘贺,而大鸿胪、宗正、光禄大夫和中郞将都属于九卿。派遣九卿中的四卿前往千里之外迎接昌邑王,创下了汉代迎宾礼仪中的最高规格。三是乘七乘传诣长安邸。汉代乘坐传车驿马是有相应等级规定的。汉文帝刘恒进京继位时,享受的是“乘六乘传”。周亚夫平定吴楚七国之乱时,也是“乘六乘传”。因此,刘贺享受的这个“乘七乘传”,创下了汉代交通方式的最高规格。

然而,对于刘贺来说,在赴京路上他那急燥、任性、草率以及自以为是、不计后果的性格特点,充分展现出来。性格往往决定着命运。刘贺的赴京之路最后成为一条充满风险而又前途莫测的道路,成为一条去时春风得意而归时惊魂落魄的道路,成为一条浓缩着人生荣华富贵与世态炎凉的道路。这条道路与刘贺充满传奇的一生,永远定格在历史的幽深处。

2018年6月7日

本文摘自王金中著《管窥汉代文明之光——海昏侯墓出土文物探析》

本文参考资料:《史记》、《汉书》、《中国历史地图集(谭其骧)》、《中国史稿地图集(郭沫若)》、《中国历代官制》、《秦汉交通史稿(王子今)》、《考古2016•7》;《南昌汉代海昏侯国考古成果展》展板说明、近期报刊有关新闻报道。

图片来源:《五色炫曜》、《惊世大发现》展览、首都博物馆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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