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甚狂暴,不甚积极,川端康成的海棠花未眠

1899年的今天,川端康成的出生影响了之后百余年的日本文坛,也是日本第一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川端康成文章中的物哀美学和少女图景,和日本文化相互交融,将文学的敏感和细腻发挥到了极致。图为川端康成晚年影像,这一影像也成为后人研究川端康成的珍贵资料之一。(资料图/图)

全文共3439字,阅读大约需要11分钟。

文 / 贺芸

编辑 / 谢晓 王一如

1899年的今天,日本文学史开出了一种新的可能——川端康成。一百多年后的今天,我们称他为“日本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新感觉派作家”“日本人心灵的精髓”……然而我却没有办法用诸如此类的词句来准确概括他,就像日本画家东山魁夷在悼念川端康成的时候写到“关于先生,我觉得现在什么也概括不出来,不仅这一场合,好像永远也没有概括性写出的可能。先生这样的人,毕竟不是世间常人,他位于孤峰那样的高度。”如果一定要概括,我只能说,关于川端康成的一切最终都指向美。

“也许凡人都是弃儿,出生本身仿佛就是上帝把你遗弃到这个人世间来的。”

1899年6月14日,川端康成生于日本大阪,上面还有一个姐姐芳子。然而这个看似温馨和睦的四口之家却在短短两年之后被打破了。1901年1月父亲因肺结核病去世,年仅2岁的川端康成随母亲迁居回娘家,然而,祸不单行,一年之后母亲也因为服侍丈夫时感染结核病而去世。于是在3岁这一年,川端康成就已经经历的父母的相继离世,父母的早亡在他心中留下了极大的阴影和对命运无常的恐惧。他回忆起父母的时候写到“父母相继病死,深深刻入我幼小心灵上的,便是对疾病和夭折的恐怖。”

父母离世后,川端康成被祖父母接到身边抚养,祖父母对他爱护有加,安慰了童年的恐惧与无助。川端康成在《祖母》中写到“我小时候身体好像非常虚弱,好不容易活下来,全靠祖母的力量。人们常指着我说,娇惯到令人皱眉的地步。”然而好景不长,四年之后,最疼爱他的祖母也离世了。祖母临死那天觉得脚冷,川端康成给他穿上袜子,盖好被子,这是他第一次为祖母做事也是最后一次了。

青年时期的川端康成。(资料图/图)

川端康成四五岁时,姐姐芳子就被收养在姨妈家中。长期分离,却等来了姐姐夭折的消息,1909年7月,姐姐芳子患热病,并发心脏麻痹而死亡。在川端康成十岁的这一年,已经经历了4个至亲的死亡,少年的心中从此留下对未知命运的恐惧。

“祖父在昭宪皇后御葬的那天晚上与世长辞,那是我十六岁的夏天。”命运的齿轮永远不会停下,年迈的祖父逐渐失明,耳朵也听不见了,短短五年多光景祖父就辞世了,川端康成彻底成了孤儿。“我沉默不语,一种无依无靠的寂寞感猛然侵袭我的心头,直渗透我的心灵深处,我感到自己孤苦伶仃。”祖父的离世,使他心灵受到重创。

表亲对他无不揶揄,甚至称他为“葬礼的名人”“殡仪馆先生”

那年暑假,我在距表姐家一公里多的邻村,第三次参加了葬礼。我记得是到表姐家里玩,住了一宿,刚要回家,表姐家的人带笑地对我说:

“说不定还要叫你再来一趟呢。有位患肺病的姑娘恐怕过不了今年夏天了。”

“名人不来,葬礼就举行不了哩。”

我用包袱皮包上和服外褂和裙裤,回到摄津的表兄家里。表妹在庭院里兴高采烈地对我说:“殡仪馆先生,你回来了。”

“别说傻话了,给我拿点盐来!”我站在门口说。

“盐?干吗用?”

“净身呗。要不,进不去。”

“讨厌,简直是神经病。”表妹抓了一把盐走来,煞有介事地向我身上撤了一通,然后说:

“行了吧?”

表妹想把我脱下的那件汗湿了的和服,拿到向阳的廓道上晾晒。她像是嗅到汗臭似的,皱皱眉头给我看,兴冲冲地跟我开玩笑说:

“真讨厌!哥哥的衣服净是坟墓味。”

“多不吉利!你知道什么是坟墓味吗?”

表妹还不住地笑:

“当然知道,像烧焦的头发味呗!”

于是,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川端康成就笼罩在亲人相继死亡的阴影里,他一次次穿上白色素服出席一个又一个亲人的葬礼,在山上露天的火葬场拾骨,看着他们被送入坟墓。

年少时候的坎坷经历,和孤独无依的宿命感成为影响他一生创作的源泉,然而川端康成却没有走向堕落与消沉,却在这些巨大的悲哀的情感中流淌出古典的艺术之美。

青年时期的川端康成和朋友们在一起。(资料图/图)

“凌晨四点,发现海棠花未眠,如果说一朵花很美,那么我就要活下去。”

川端康成说,他自幼犹如野狗,是个感情乞丐。童年的痛苦经历造就了他柔弱纤细的神经,孑然一身的孤儿遭遇,造成了他孤僻、内向和病态的性情。于是他对于人生的短暂无常和痛苦哀怨有了更深刻的体会。痛苦,就成了川端康成创作的起点。诸如《参加葬礼的名人》、《孤儿的感情》、《致父母的信》等,此类川端康成早期的作品就是用痛苦的经历来营造出伤感、哀愁的情调。

而后随着川端康成的初恋经历,他的作品才开始发生转变。川端康成的初恋发生在他进入大学前的一段时间,他与朋友是银座一家咖啡馆的常客,一位名叫伊藤初代的十三四岁的少女在咖啡馆当服务员。川端康成形容她为“明朗而有些浮躁”、“没有一丁点体臭”、“病态般地苍白”、“好像将快活沉没到低层,一直凝视着自己深层孤独的姑娘”。

作为孤儿的川端康成和同样身世坎坷的少女千代互相吸引。然而在他考上了东京帝国大学的这一年,咖啡馆关了,初代回到了岐阜的养父母家中。由于养父母的阻拦,两人只能通过书信秘密联系,感情一度热烈,甚至已经私定终身。但是不久之后,却收到了初代的绝交信“您的真实想法是,只要我去了东京,以后我处于什么样的境地您都不在乎。我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我要忘记您,您要恨我那就恨吧,请便。”

川端康成与千代的合照。(资料图/图)

有关初代和川端绝交的原因,研究界有种种说法,川端康成的养子川端香男里先生在“川端康成与永远的少女”这篇文章中指出:在收录川端康成的后记文的集子《独影自命》中有所记载,在记有大正十二年“十月二十日”日记这里,写着石浜金作听来的消息“道子在岐阜○○遭性侵,自暴自弃,离家出走。”在35卷本《川端康成全集》中清楚地写到“千代在西方寺遭僧人性侵。”

不论关于初恋失败的原因如何,自此“恋爱情结”和“少女情结”就成为川端康成创作中不变的主题。

《千代》和著名的《伊豆的舞女》就是川端康成文学典型的转变,苦闷孤独的青年在旅途中结识的少女,他笔下的少女都无不带着初恋的影子。他在少女身上找到了情感的寄托,找到了慰藉痛苦并能诉诸文学的对象。这一点不只在青年时期,甚至到他年迈时也如此,和马尔克斯的《苦妓回忆录》相似题材的《睡美人》,所表达的情感却完全不一样,不是爱恋而是痛苦的宣泄。他在《雪国》中甚至用“痛苦的表现”来“对爱情表示感谢”。少女的美成为了他宣泄痛苦的对象,少女像一面镜子照出所有痛苦哀怨的过往,在这种照射下便诞生了川端康成文学的物哀之美。

1974年版《伊豆的舞女》,由山口百惠饰演角色舞女薰。(资料图/图)

日本由于和自然关系亲密,森林繁茂、被海洋所环绕的,使得日本从古代就形成了“万物有灵观”,在四季变换中形成了“无常”与“轮回”的观念,加之中国的南禅传入日本后的影响,形成了日本传统的物哀之美。经历过童年亲人的相继离世和感情上的悲剧,川端康成对这种物哀之感有更为深刻的体会,发出“花开即死亡”的悲感之言。

从《伊豆的舞女》到《雪国》再到《千纸鹤》《睡美人》,川端康成早的物哀之美也在发生转变,作品的内容也从描写少年纯洁的爱慕,到男女之间的肉欲,到常人难以理解的变态的性爱。在经历了社会的动荡之后,川端康成的艺术已经不仅仅局限于童年的痛苦和对初恋的求而不得。他对“物哀”的理解加上了难以摆脱的宿命感和对于生命意义的虚无感。对于现实的失望,川端康成只能用“物哀”来寄托对现世的哀怨。于是在他在战后的作品无一被认为是再现了“日本传统的悲哀美”。

川端康成的痛苦在物哀之美中找到寄托,日本传统的悲美情结也在川端康成的笔下走向了另一个高峰,已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1957版《雪国 》中岸惠子饰演女艺人驹子。(资料图/图)

川端康成的一切都是指向美的,就连死亡也变成了极致的美。对于他来说悲和美是密不可分的,美的脆弱短暂让人产生悲感,悲的宏大静默又让人产生美感,生而苦短是悲,死亡却成了极致的美。于是,我愿意相信,川端不是逃避,不是难以忍受生之痛苦,只是单单追求死亡之美感。

川端康成的一生都在践行自己的美学,在他看来死亡不是懦弱的逃避、不是孤勇的反抗,仅仅是出于美,是最高的艺术的美。当他追求美的脚步越走越高,也就必然走向了这最后一步。没有一字遗书留世,他不需要世人的理解,他的死亡与一切庸常的理解决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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