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 the Pronunciations of Characters from the Kaikou(开口)2nd Division of MC Jian(见)Group Initials in Zhongyuan Yinyun,Hongwu Zhengyun and Modern Chinese Dialects:A View on the Origin of Beijing Dialect
作 者:王洪君
作者简介:王洪君,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E-mail:fthjww@pku.edu.cn。
原发信息:《方言》(京)2017年第20172期
内容提要:本文考察中古开口二等七摄(梗江假蟹效咸山)的舒声见系字在《中原音韵》《洪武正韵》的韵类分合及之后在当代官话方言中的演变和权威方言传播的层次。考察表明:(1)见开二在《中原》《洪武》两书归韵的唯一区别在于梗开二(除影母):《中原》一律归细音梗开三四,而《洪武》则除影母外一律归洪音曾开一。这一不同,在今官话方言中仍有反映:①与《洪武》基本相同的有汴洛和杭州、南京、合肥三市;②与《中原》基本相同的则仅限北京、济南及东北的白读,它们的文读却同《洪武》;其他官话亦同洪武。(2)两书的江开二均归宕开三,今多数官话亦如此;③异于两书,扬州、武汉、成都、长沙的江开二白读却归洪,与非官话方言相同。(3)假蟹效咸山五摄的见开二在两书中仍独立一类,不同于一等也不同于三四等。当代官话中它们已向不同方向归并:上述①②两型基本归细而③型则白读归洪。此外还有“擦洪塞细”的④型,程度不同地出现在西北。(4)根据以上四型的地理分布并参考邻近非官话方言,以上四型可分别称为中部、东北部、南部和西北部官话。(5)从见开二的文白异读可以窥见:明代和清前期中期的权威方言是《洪武》型的中部官话,再向前可追溯到南宋皇室南迁之前的中原汴洛音和南迁后的方言岛临安官话,包括北京在内的所有官话和非官话东南方言的见开二的文读均源于此,并对明代之后的北京音产生了重要影响。
关 键 词:见开二/《中原音韵》/《洪武正韵》/官话方言/明清权威方言/普通话字音规范
标题注释:【基金项目】本研究得到“晚清民国时期北京话系统及探源研究”(11WYA001)、“审音原则的制定和《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的修订”、“清末民初北京话系统研究”(11JJD740006)三个基金项目的资助。
壹 缘起
“粳”是古梗摄开口二等见系字,它究竟应该规范为jīng还是gēng,是1985年的《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在最近这次修订中要解决的一个问题。
笔者之前的印象是:见系开口二等字(以下简称为“见开二”)在北方为齐齿细音,南方为开口洪音;北方多是仅有细音一读而南方多是有
的异读。另外,梗、江、蟹三摄的见开二在北方也有部分字为洪音且找不到声母等语音条件的限制。
具体研究起来才发现问题并不这么简单。这次普通话异读词审音组内的通信讨论发现,学界对“粳”之两读的性质有不同看法。
“粳”字在《京音字汇》(1913)和《国音常用字汇》(1932)、《国语辞典》(1947)中均有洪细两读,且均以gēng为“本音”或“读音”(以下统称“文读”),以jīng为“俗音”或“语音”(以下统称“白读”)。梗开二中有同样异读的还有“
”和“耕”,三本词典的处理也都是以洪音为文,以细音为白。
不同于以上处理,徐世荣(1997)认为:“粳”的gēng、jīng两读为古今音之变,后者为今音。
那么“粳”之异读到底是文白之分还是古今之变?如是文白之分,哪个音是文读?文读音源自何处?如是古今之变,gēng、jīng哪个在北京出现得更早?
最近查看了更多的资料,有了新的收获,且涉及到宋元南北通语、明代官韵对明清北京话的影响等重要问题,于是写成本文。本文的讨论多提及《中原音韵》(据杨耐思1981)和《洪武正韵》(据《四库全书》),以下分别简称为《中原》和《洪武》。
贰 《中原》《洪武》见开二舒声归韵的唯一区别——梗开二见
2.1 元明之际,三四等韵在汉语绝大多数方言中合并,因而下面的讨论总是三四等韵合称,并将果一假二、曾一梗二、宕一江二分别视为一二等配套的摄来观察见开二的归向。另外,因《中原》的入声韵派入阴声而《洪武》的入声独立,两书见开二的入声与舒声在归向上不太平行,入声的分合涉及更多的因素,需另文讨论。故而下面对见开二的讨论只限于舒声,不再特别指明。
《中原》《洪武》两书的见开二有归一等、归三四等、二等独立三种不同的归向,如表1:
表1说明,《中原》《洪武》见开二归韵的唯一区别在于梗开二见系非影母字,而其他六摄的见开二和梗开二的见系非影母字的归属则两书相同,均是江开二见和梗开二见的影母字归开三四,而其他五摄的见开二保持独立。具体情况如下文。
2.2 梗开二见系
下页表2中《中原》的拟音据杨耐思(1981)。表中例字黑体为梗开二字,下加横划者为曾梗开三四字,其余的为曾开一字。又,由于下面的讨论涉及到近古音和多种当代方言,因此换用国际音标而不再使用汉语拼音标音。
表2说明,梗开二见系在两书中的表现为:
①《中原》是仅“亨”一字归开口,属特例;其余一律归齐齿,是规则音变。
②《洪武》是影母字均归细音齐齿,其余一律归洪音开口。由于有整齐的声母条件,所以洪细均为规则音变,属有条件分化。
2.3 其他六摄见开二在《中原》《洪武》中的归向考察发现,除梗开二之外,其他六摄的见开二在《中原》《洪武》两书中的归向完全相同,没有区别。
表3每格内按阴阳上去各举一字,无字者标“○”。声母选取见晓影三母,分别代表塞音(含塞擦音,下同)、擦音、零声母。见晓和影母的阳平无字,分别用群匣和喻疑母填位。疑母在《中原》多归零声母,少量保持了 ;《洪武》则完整保留疑母。上去两声在《洪武》各分阴阳,而《中原》全浊上归去,故《中原》上声无字之位,《洪武》可能有浊上字。有对立的等,分不同单元格;合流的等,合为一格,仍按合流前的分等列举例字,以等号表示合并。
此六摄内中有一个重要的差别:江开二见在《中原》《洪武》两书均归开三,而其他五摄却是两书均既不归开三四也不归开一;二等韵在见系保持了独立。
2.4 以下各小节我们将讨论如下问题:
㈠首先,抓住《中原》《洪武》在归向有一细一洪分歧的梗开二见,观察分析今官话方言的大类:①先看看今北京话的梗开二见是与《中原》相近还是与《洪武》相近。对于北京杂有洪细两种归派的字音,进一步分析洪细两种读音究竟哪种是北京原有的早期音,哪种是后来的外来音,以及哪种音的社会地位更高。②然后重点观察各主要官话方言的梗开二见归向是否有与《中原》、《洪武》或北京话类型相同的。
㈡其次,抓住《中原》《洪武》均归细音的江开二,观察今官话方言中是否存在与二书均不相同的类型,即有没有江开二见归洪音的官话方言以及这一类型的具体分布区域。
㈢再次,考察《中原》《洪武》中见开二独立的假蟹效咸山五摄在各官话方言中的反映,进一步确定官话方言有哪几种不同于《中原》《洪武》见开二归向的类型。
叁 今北京话的梗开二见:《中原》为底、《洪武》叠上
3.1 上节已说明,《中原》《洪武》的唯一不同在于除影母之外的梗开二见系,《中原》一律归细音而《洪武》一律归洪音。两书是否有实际方言的依据?一般认为,《中原》反映元代北方通语,代表点是北京音或汴洛音,《洪武》是明初(可能在南宋已形成)的南方通语,代表点是南京音或江淮官话。也有学者认为两书没有实际方言的依据。我们没有找到梗开二跟《中原》完全一样的当代方言,但有相对比较接近的,或者说有白读跟《中原》相同的方言。
下面先撇开两书相同的梗开二影母字,仅考察北京话梗开二见系的非影母字。表4的字音取自《汉语方音字汇》(2003),声调略。另,凡一字有两音的,上行文读、下行白读。
表4可总结为:
①塞音见溪母字是《洪武》型洪音占绝对优势,但明显有《中原》底层的遗留。在与当时北京日常生活密切相关的语词中还用《中原》型细音。比如一提“粳”的 音,老北京人首先想到的是旧时北京多有溜街串巷叫卖“粳米粥”的小贩(老北京人普遍认为粳米粥养人)。
②擦音晓匣母字,《中原》型细音略占优势,但“衡”和《字汇》未收的“亨”在北京只有《洪武》型洪音,说明洪音也有一定的势力。
③中古次浊鼻音疑母的“硬”是个很重要的代表字,它在南北方言的日常生活中都十分常用,在许多方言中还保留鼻音声母。“硬”在区分方言见开二的归派有很好的区分作用,见下文。北京“硬”字用《中原》型细音,且没有异读,这是北京话有《中原》底层的重要体现。
3.2 综上,梗开二见系完全与《中原》相同的今方言已经没有了,但是还有底层的遗存:
1)北京梗开二见系塞音类的白读细音、擦音类多于半数的无异读细音和疑母“硬”的细音,反映出北京音有《中原》梗开二一律细音的底层,也说明《中原》的确有实际方言的基础。
2)北京的梗开二见凡字音有异读的,文读一定是《洪武》型的,这鲜活地说明了在明代的政权更迭以及明初朝廷迁都北京及一系列政策造成北京居民的变化,的确给北京带来了新的高权威音系——《洪武》或《洪武》系方音。下面这段话可做参考(黑体为笔者所强调):
“……明兴,乐惟式古,不祖夷风。程士则四书五经为式,选举则七义三场为较,而伪代填词往习,一扫去之。虽词人间重其辙,然世换声移,作者渐寡,歌者寥寥。风声所变,北化为南,名人才子,踵琵琶拜月之式,竞以传奇鸣;曲海词山,于今为烈。而词既南,凡腔调与字面俱南。字则宗《洪武》而兼祖《中州》,腔则有海盐、义乌、弋阳、青阳、四平、乐平、太平之殊派。虽口法不等,而北气总已消亡矣。”(沈宠绥《度曲须知·曲运隆衰》)
这段话虽然说的是昆曲,但同样适用于定义元代北京音在明代的地位。
综上,我们将北京的梗开二见定义为“《中原》为底、《洪武》叠上”型。
肆 《洪武》型梗开二见的方言:汴洛与杭州——中部官话
4.1 与《中原》型见开二在今方言中仅有底层遗存不同,《洪武》型见开二在方言中还有较完整的保留。由于现代以来的正音以北京音为根据,所以今方言的见开二大多受属于叠置音系的北京音影响而出现了与北京音相同或相近的新文读。但只要抓住《中原》《洪武》唯一不同的梗开二见系,抓住方言中的白读,我们还是可以揭示出属于《洪武》系统的方言。
表5中凡方言中字音有异读的仅取白读,同时去除了各地均为洪音的“
羹庚梗耿坑衡”,增加《中原》《洪武》归细音的影母字中较常用的“莺”等字。增加影母字是因为,如果一个方言的梗开二影母读洪音,就意味着该方言既非《洪武》型也非《中原》型,而是比两书带有更多南方方音特点。另外,杭州因长期是南宋都城所在、长沙因不少特点已与西南官话相同,也一并考察。本节也顺便看看官话中梗开二见与北京同型的有哪些方言。
此外,带阴影的“
”“幸”两字要排除,因为各个方言的“
”“幸”都与今北京音和普通话的洪细相同,对判定元末明初时方音是否为《洪武》型没有价值;而且这两个字只用于书面语词,只有与北京音和普通话相同的字音,一点也不奇怪。
4.2 表5显示的情况十分有意思!与《中原》型梗开二见在今方言中仅有部分底层遗存不同,《洪武》型梗开二见的字音体系(影母归细音,除影母外一律归洪音)在一些今方言点中有完整保留。表5中横向的双线表示出梗开二见韵母归向的不同类型:
洛阳/开封/郑州/杭州,《洪武》型。梗开二仅影母归细音,其他声母一律归洪音。仅从这点看,《洪武》还真是“一以中原雅音为定”!杭州与汴洛同类,说明作为南宋都城的杭州确实具有一些与北宋中原语音一脉相承的特点。下面暂将这四个方言称为“中部官话”。
北京/哈尔滨/沈阳/济南,《中原》为底、《洪武》叠上型。后三点方言梗开二见系的归派与北京完全相同。我们暂将这四个方言称为“东北部官话”。
太原/西安。“更打更耕硬”为细音,不是《洪武》型,不属中部官话。“粳”为洪音,但当地不种水稻,所以说明不了问题。西安“杏”为洪音,与东北部官话有明显区别,太原则“杏”为细音,与东北部官话更接近。现先不把这两点归为东北部官话,待观察完所有开二见再看。
兰州/西宁。看似与中部官话更为类似,但各方言洪细最为稳定的“硬”字归属细音,应该也不属于中部官话。它们“
”三字归洪音也许是受老国语普通话或西南官话的影响,也有可能是本地音。后面我们将观察更多的摄再来讨论。
南京/合肥。与中部官话四点的区别仅在“杏”为细音,但“杏”为细音很有可能是受北京音和规范书音的影响而在近百年才发生的变化,洛阳、西宁就正是这样,那里的中青年人已经不知道“杏”有洪音说法,但老人还知道。但南京是连90多岁的老人都是“杏”只有细音一读,所以我们暂先把南京摆在中部官话之外,待观察完其他摄的情况再下结论。
成都/扬州/武汉/长沙。成都表现出既不同于《中原》也不同于《洪武》的些许迹象,即“莺”归开口,既不同于《中原》也不同于《洪武》。扬州、武汉、长沙“更”类字均为洪音,与中部方言一样没有《中原》底层。虽然“杏”归齐齿,不同于《洪武》,但跟南京、合肥一样,“杏”的细音可能是后起的。因此扬州、武汉、长沙是否属于中部方言也还有待对其他摄的考察。
伍 从江开二见的归向看哪些官话方言较之《中原》《洪武》有更多南方特点
5.1 如前所述,江开二见舒声韵的归派是《中原》《洪武》两书一致的,但由于江开二见两书一致归细音(宕开三),是含二等七摄中唯一一个均并入细音的,因此对于确定今方言见开二归属的类型来说,就有了特别的意义:虽然如果某方音江开二归细音并不能据此而判断它是《中原》型还是《洪武》型;但如果某方音的江开二是归洪音(宕开一),则可以确定该方音既不属《中原》也不属《洪武》,而是较之《中原》《洪武》带有更多的南方特点。
先剔除“杠扛夯港”四字。它们在汉语各个方言中都较早就归入洪音,没有区分方言类型的作用。其中“杠扛”在《中原》已并入宕开一,“夯”或许由于打夯时的摹声性而在各地均并入宕开一,“港”则所指事物多在南方,或导致南方的洪音读法推广到了全国。但北方还有个别小地名保持细音(如北京门头沟的火石港、左权的石港),成为《中原》型的重要标志之一。
我们选取较常用或与日常生活相关的“江豇讲/虹/项”五字作为江开二的代表字。表中的音带方框的,表示在北边的方言用了洪音;带黑影的表示南边的方言用了细音。
“虹”在广韵有江开二见母去声(古绛切)和通合一匣母平声(户公切)两个来源。表中仅杭州、南京两点为户公切来源,其他点均为古绛切来源。凡后一来源的均为白读,并还均另有前一来源的文读。
5.2 表6显示,在江开二归属上,“豇虹项”的区别性作用大于“江讲”,根据这三个江开二字,就可以把官话分为两大类型和若干混合类型。
两大类型是:
①东北部官话的北京、济南和中部方言的洛阳、开封、郑州,江开二一律归细音,彼此相同,与《中原》《洪武》也均相同。仅从江开二看,中部官话和东北部官话为同一类。
②哈尔滨、沈阳的“虹”有土音
,是洪音。此音应该不是借自南方而是本地的(当地写作“杠”)。它的来历有两种可能:一是本地个别土词滞后演变而保留了洪音,二是
音的本字原本就是“杠”,用“虹”来写是训读。从两地的“街”土音也为洪音(见下页表7)来看,第一种可能更大。由此看来,东北与北京还是有一定的区别,东北应算“次典型”的东北部方言。
③杭州、南京江开二见的反映与典型的中部方言洛阳、开封、郑州依然一致,只是杭州、南京没有江开二来源的“虹”,像今天普通话一样只使用通合一来源的“虹”。合肥在梗开二和江开二两项上都与中部方言十分接近,不合《洪武》的只有梗开二的“杏”为细音、江开二的“豇”却有洪音一读。但前面已经提到,“杏”的细音很可能是近百年来受东北部官话和共同语的影响新产生的,“豇”则可能是合肥郊县的口音。
④扬州、武汉、长沙的“豇虹项”三字全归开口,明显体现出与《中原》《洪武》都不同的南方方音特点。成都虽然只有“虹项”两字归开口,但加上前表的梗开二影母字用洪音,已经可以确定与《中原》《洪武》都不相同。我们把这四点归为“南部官话”。
其他还有:
⑤以西安为代表的塞细擦洪型。也即:开二见有条件分化为两类:塞音声母和疑母影母归齐齿,擦音声母归开口。由于在当地土音层次上有明确的语音分化条件,所以这一洪细之分是本地音变而非借用。这一类型在秦晋和西北有广泛分布,是北部见开二的一种次类型,但归洪音的字数多少不一,比如太原见开二擦音归洪音的远较西安为少。
⑥兰州、西宁等点是“塞细擦洪+个别塞洪(‘虹’音
)”。一些开二塞音归洪音,在梗开二见中也出现过
,前面我们猜测也许是受老国语、普通话或西南官话的影响,但江开二的“虹”音
,则可以排除老国语或普通话的影响了。剩下的可能一是西南官话(具体说是四川话)的影响,另一是当地开二见塞音字的腭化是属于本方言的扩散式音变。究竟属于哪种情况,还需进一步考察两地见开二塞归洪音是否有更细致的语音条件,以及当地人口流动的情况。
此外,仅杭州、南京的“虹”为通合一匣母平声来源的是件很值得琢磨的事:“虹”在《广韵》有江摄、通摄两个来源,当今普通话的“虹”音
为通摄来源,但《汉语方音字汇》所收20个方言点中,只有5点是通合一来源且没有江开二去声一读的②:吴语(苏州温州)、客家(梅县)、粤语(广州和阳江),而其他15点(包括各类官话和湘赣闽)都是白读江摄来源(北方多为细音
类,南方多为洪音
类),文读通摄来源。我们好奇的是,为什么其他方言有江摄读音同时又都有通摄文读,只有吴客粤的“虹”没有江摄一读?是不是说明通摄文读一定源于吴客粤方言中的一个?如是,三个之中哪一个的可能最大?再往下思考,通摄的“虹”什么时候成为各地方言的上层文读的?南宋定都杭州时吗?
陆 从假蟹效咸山观察见开二各方言自身不同的归派
6.1 假蟹效咸山五摄的见开二在《中原》《洪武》都还是独立的一类,未与同摄一等或三四等合流。元明之后,这五摄的见开二在官话方言中继续演变,归向有归细(三四等)和归洪(一等)的不同。这一点,在上面三节已有触及,但由于例字太少,有些规律还不太显豁。本节观察假蟹效咸山五摄的见开二韵母的归向及声母条件,可以更加准确地归纳各地见开二的归向并更加准确地对方言的见开二归类。我们选取了如下代表字:假摄的“家、下、牙”,蟹摄的“街、鞋”,效摄的“
、咬”,山咸摄(两摄合并取字)的“间、鹹、眼”。其实,更好的例字是一般民众已不知道本字的口语词,但本字不明又常常导致未被记录,因而只好放弃。比如山西北部表示“擦拭”义多用说
,其实本字是“揩”,本应是当地方音见开二塞音声母归细音的最好例证。
跟前面的表相同,表7的字音仍然是省略声调,且有白读的只取白读。
6.2 表7跟表6的大致格局相同,但在表7中,东北部官话和中部官话的一致及其与南部官话的对立,使得南北两大类型的不同更加明显,《洪武》不同于南方官话的特性也更加彰显。另外,(1)太原跟西安一样具有见开二擦洪塞细的特点(同属秦晋官话的特点)在表7终于显现出来了。(2)秦晋官话与大西北的兰州、西宁有显著的共同特点(见开二擦音归洪)也有小异(西北官话的蟹开二见系有塞音归洪的)。(3)东北两点属于蟹开二见系塞音的“街稭”有洪音一读,且肯定是当地音。
大西北与东北,除见开二除梗摄之外,塞音的洪音白读均仅限蟹开二,给我们提供了新的思考。两地没有密切的人员往来,这说明两地的蟹开二应该是各自自发产生或各自守旧保留的。汉语史的研究表明,蟹开二保持二等独立的iai韵的时间最长,这会给各地方言自行演变留下充足的时间。其实,北京话蟹开二零声母的iai韵在1949年前后还存在,而且最后固定下来的语音形式是洪音ai,比如“挨矮矮隘”。因此大西北和东北的蟹开二见母塞音有较多或不多的kai音,也是很可以理解的。
总之,假蟹效咸山五摄开二见在官话方言中,有擦洪塞细的方言类型,同时蟹开二与其他四摄也有不同特点,由于iai韵母的特殊性,塞音(含零声母)归入洪音的方言较其他摄要多。
柒 小结和余论
7.1 通过前面的讨论,我们找出了对于区别见开二不同归向的几个关键性条件:1,梗开二见非影母的洪细;2,江开二见的洪细;3,蟹开二见塞音的洪细;4,见开二塞音、擦音与韵母洪细的关联。下面将这些关键条件及其代表字在官话方言中的类型总结为下表:
表中:①哈尔滨、沈阳的“江”为细音,“虹”为洪音(当地写作“杠”)。②杭州、南京没有江开二来源的“虹”,合肥“豇”有洪细两读。③兰州、西宁的“江”为细音,“虹”为洪音。④南部各点的“江”为细音,“虹”为洪音。⑤太原“项”为细音。⑥哈尔滨、沈阳蟹开二见系塞音为洪音的至少有“街稭”两字。⑦兰州、西宁的蟹开二见系塞音城内老人用洪音的较多,比如兰州有“街皆阶解界戒介芥”。
结论:东北部官话是《中原》为底,《洪武》叠上;中部官话是《洪武》型;西北部官话是擦洪塞细型,太原最接近东北部,西安其次,兰州、西宁在东北部和南部中间;南部官话是南方型。
7.2 本文的研究从“粳”的正音工作开始,为弄清北京话梗开二字的变化趋向,查阅文献扩展到《中原音韵》,再扩展《洪武正韵》。北京话没有完全保留《中原音韵》的见开二,原来是知道的,但没有想到北京话会受到《洪武》系方音这么明显的影响。
另外,当代方言中居然有见开二与《洪武正韵》完全吻合的方言(当然也有后期的演变),而且与《洪武》见开二吻合的方言居然是汴洛和杭州、南京、合肥,范围与江淮官话并不重合,比如江淮官话的重镇扬州就在其范围之外。这的确出乎我们的意外。看来《洪武》自称为“一以中原之音为定”确有一定的道理。
再有,杭州、南京、合肥三大城市的见开二与《洪武》几乎完全相同,也是极有意思的。笔者之前总觉得杭州方言没什么意思,对于汉语史的溯古探源没有太大价值,不就是个“没有吴语白读只有吴语文读”的方言吗?通过这次的研究才发现,这种想法是错误的。应该反过来思考,地处吴语的杭州“没有吴语白读只有吴语文读”,是否可以说明与杭州话音类分合关系颇为近似的吴语文读以至闽客粤等南方方言的文读是迁都杭州的北宋朝廷带来的?《洪武正韵》是不是南宋杭州音的继承?③
北方朝廷每次迁都南方并长时期定都南方(南宋之前的东晋南北朝是另一次),都把当时的北方音带到了南方,给南方音带来了新的文读层次,对南方方音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这不正是研究汉语音韵史亟需要注意的问题吗?语言的变化离不开社会,社会因素引发的接触与系统自身的演变对于语言的变化和语言史的研究来说同样不可偏废。而通语对于汉语方言变化的影响,我们的研究还远远不够。
7.3 回到文章开头的问题,梗开二见母的“粳”字,究竟应该规范为jīng还是gēng?通过前面的考察可知,1)“粳”的gēng、jīng两读是源于不同方言的文白异读。细音jīng承自元代北方通语,是北京本地音,载于《中原音韵》;洪音gēng则承自宋代汴洛皇族南迁后形成宋元南方通语,因朝代更迭而在明代成为新的全国性权威通语,载于《洪武正韵》,进入北京成为地位高的文读,从而使jīng成为了地位低的白读。2)通过明清两代文白两读的竞争,北京音的梗开二见溪二母字,洪音的文读已占据绝对优势,完全取代白读的发展趋向十分明显。当《审音表》(1985)将“更打更”也统读为gēng,该类字中仍为细音的仅余“粳”一字。此外,“粳米、粳稻”在当今北方口语中已基本无人使用,也大大阻止了jīng音的传播(王洪君2016)。基于以上考虑,最近提交的《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修订版)》已经修订为“粳,统读gēng”。
初稿曾在“汉民族共同语研究工作坊”(清华大学,2016.6)和第8届官话会议(锦州,渤海大学,2016.6)上报告,修改稿曾在中国语言学会第18届年会(2016.10)上报告。感谢庄初升、汪维辉等先生的指正和评论。
①《汉语方音字汇》“粳”只有
一读,据《京音字汇》《国音常用字汇》可补充
。
②其中四点还有其他字源的当地语词:苏州温州“鲎”(胡遘切,折合到普通话为hòu),梅县“天弓”,阳江“破篷”。
③蒙老北京人、北昆一级演员张卫东先生告知,清代国子监一直沿用明代官话诵读经典,他从小师从吴承仕次子吴鸿迈学会了按清国子监传统诵读的《孝经》《大学》《论语》《孟子》等。据王福堂先生鉴别,张先生的诵读更接近杭州话而非南京话。当然,这一诵读也可能与吴氏的家乡(歙县)话有关。关于清代国子监诵读的全貌,还需要更多的材料和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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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洛阳市地方志办公室 1987 《洛阳方言志》,(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
[9]宁忌浮 2003 《洪武正韵研究》,上海辞书出版社.
[10]钱曾怡 1998 《济南方言词典》,(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
[11]王洪君 2016 “粳”字的读音,《中国语文》第4期.
[12]王璞 1913 《京音字汇》,香港中华书局.
[13]徐世荣 1997 《〈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释例》,(北京)语文出版社.
[14]闫顺英 2016 《合并字学集韵》异读字研究,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论文.
[15]尹世超 1997 《哈尔滨方言词典》,(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
[16]张成材 1994 《西宁方言词典》,(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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