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要问我从哪里来
作者:沈虹光
30多年前就有两位先生行走汉江,背着背包,提着砖头似的录音机,溯江而上。他们是省艺术研究院的前辈王俊和方光诚,正在编纂《中国戏曲志·湖北卷》,要弄清湖北最古老影响最大的剧种汉剧的源流。有支歌叫“不要问我从哪里来”,他们做的这项工作,却是执拗地“一定要问我从哪里来”。
从襄阳起步,溯汉水而上,过郧阳,进入陕西安康,穿过汉中,越秦岭进入甘肃兰州,翻越六盘山到陇东环县,折回陕西咸阳,入渭南,直插豫西,返回襄阳。许多地方甚至没有路,安步当车。穿着棉衣出门,穿着单衣返回,历时半年。从声腔、剧目、行当、师承、班社、流行地域等方面走访询问,能找到的老艺人(包括瘫痪老人)几乎找遍。他们的调研成果《汉剧西皮探源纪行》被中国戏曲研究院院长张庚发现,力荐于权威刊物《戏曲研究》发表。张庚与郭汉城两位老先生在民族宫请他们吃涮羊肉,边吃边谈。同行艳羡,谓之殊荣。
王俊是位女士,年轻时就是有名的才女,进入戏曲史研究时已奔花甲。方先生年轻一些,尊王俊为师,说王先生头脑清晰,判断准确,说哪儿哪儿就有,就像有一个路线图。全国20几个省市,近百个县市,60多个剧种,20多个曲种,拜访近百位老艺人,听说,听唱,南腔北调无数,大小剧目上千,汉水的行走是其中一条主要的线路。
坐在越野车舒适的座椅上想到前辈们的徒步行走,感到自己太奢侈太享福了。坐这样好的车,走这样一点点路,浮光掠影草草而过,真是不好意思。山中徒步的身影就像一幅画,让人想到行脚僧,也是寻访名家教化四方啊。
进入襄阳市区,有“檀溪路”路牌在车窗外掠过,脑子又转到“马跃檀溪”,“计袭樊城”,“刘玄德三顾茅庐”,“定三分隆中决策”,都是脍炙人口家喻户晓的长篇大书。汉江交通便利,南船北马西去东来,文人骚客也留下不胜枚举的名篇。北宋大书法家米芾直截了当就叫“米襄阳”,毛遂自荐地当了这座古城的形象大使。
写襄阳有太多的选项,力所不逮,只能开一个小切口,还是说戏曲吧。王俊与方光诚两位先生为什么要从襄阳起步呢?
汉剧有襄河、荆河、府河、汉河四派,其中襄河派覆盖钟祥、光化、谷城、均县和郧阳,是以襄阳、樊城为中心的。襄阳是水陆大码头,山陕、河南、江苏、浙江、徽州、抚州等等20多个省市地区在这里都有会馆,有会馆就有戏楼。汉江边襄阳上游有个牛首镇,一条不长的街上竟有七座戏楼,以致街道就叫了戏楼街。残存至今的一座戏楼横梁上“乾隆四十六年润五月初五一乐也”的墨迹清晰可辨,有二百多年历史了。会馆里谈生意喝茶看戏,也给艺人们提供了无穷的生机。商贸的通道也是戏曲交流的通道,戏班扎推儿,争奇斗艳,交融吸收,走南闯北的商贾挑剔的眼光和耳朵也在刺激和提高着艺人,“襄阳腔”就在这样的水土中出现了。
王、方二位先生看准了襄阳,王先生做文本,方先生做声腔音乐,汉剧的剧目和声腔音乐,秦腔有没有?晋剧、川剧有没有?秦腔、晋剧、川剧的剧目和声腔音乐,汉剧有没有?彼此可有重合?可有变化?变在何处?变化比重有多大?是主腔还是小调?也与河流一样,有干流支流,流经哪里,融合了什么,带走了什么,留下了什么,怎样成了如今的模样?这是个细活儿,很哆嗦,动手要耐得烦。
进入住宿的酒店,已是夜灯通明了。打电话约请襄阳文化学者戏曲专家董治平先生给我们讲讲课,地点在明襄王府。
第二天一去就见到董先生,高高兴兴地一起拜观绿影壁。这是一堵用青绿色石料砌刻的王府照壁,建于明正统五年(1440年),有座有顶,四根汉白玉石柱将壁分为三部分,中屏高突,为巨幅的浮雕二龙戏珠,边框是99条小龙;左右两屏稍低,各雕一舞于云海的巨龙,边框是14条飞龙。错落有致,主次分明,动静结合,浑厚古朴。1643年李自成打入襄阳,在襄阳称新顺王,1644年打到北京,离开襄阳时放了一把大火,这是他一贯的作风,走哪儿烧到哪儿,自己得不到也不给别人。襄王府烧毁了,绿照壁石头坚硬,烧不掉,就把二龙戏珠的那颗“珠”给抠了。据说是颗夜明珠。如今二龙之间空空的,成为一桩恶行的永久佐证。
襄阳王府绿影壁
董老师不用准备,坐下就谈移民文化与襄阳戏曲的关系,明末清初商贾进入,山陕会馆是襄阳最大的会馆,西秦腔顺汉水来到襄阳,第一代移民怀念故土,会引来家乡戏班唱家乡戏。第二代第三代就发生变化,与本地人通婚,深入度融合,原汁原味的西秦腔就变了,变得阴柔了,吐字归音也变成了本地方言。还有战争移民,李自成在襄阳、谷城驻扎,陕西过来的义军带有家眷,也带来过山陕文化,“军戏”对襄阳地区广泛流行的“大越调”有影响,比如武戏多,声腔高亢有力,但不会一下子形成剧种,是合力,多种因素聚合。
襄阳王府西汉古井
我问董先生可认识王俊与方光诚。
董先生说,王俊与管纵都是他的老师,给他们上过课,管纵老师炯炯有神的眼睛,响亮的大笑,精彩的讲授,听过课的人都忘不了。 王俊与方光诚调查研究认为,作为梆子腔到皮黄之间的过渡声腔,襄阳腔如今也遗存在大越调中,它在汉剧、桂剧、滇剧中都有痕迹,上游是梆子,秦腔,下游是西皮,它就这样坐标似的留存在襄阳了。
知道大越调存在的意义,董老师也积极地推动了大越调的恢复与抢救。听说下午老河口有戏,便一起前往。
豫剧 《断桥》
后台的白娘娘与小青
出场前的许仙
老河口毗邻河南,口音驳杂,地方戏多,剧团有服务精神,观众喜欢什么就唱什么,这天准备了三出戏,豫剧《断桥》,老河口花鼓《二赖求婚》,大越调《曾真的故事·第五场》。其中大越调最古老,行当齐全,文武兼备,声腔与剧目丰富。与花鼓小戏多演生活戏不同,大越调擅长历史剧,家国情怀金戈铁马,曾经广泛流行于襄阳、郧阳及宜昌、荆州地区。进入民国大越调式微,1938年最后一个大越调戏班遭遇日机轰炸,剧种随着剧团消失,声腔音乐遗存在皮影艺人的演唱中,50年代河南著名的越调演员申凤梅来老河口就是向皮影艺人学习的声腔 。
花鼓戏《二赖求婚》
湖北越调《曾真的故事》
《曾真的故事》是大越调消失70年后第一次以大戏登台,去年在省艺术节会演时获得好评。我在省里看过,这次又看,感觉又提高了,可见剧团有追求,一直在努力提高。董先生是内行,说本嗓报字,假声抒情,是“大越调”的演唱特点,扮演曾真的女演员把握得很好,假声翻唱正是在人物感情激越处,强化了戏剧性,又很自然。
行走团队与演员们合影
看完戏已近傍晚,毛毛雨中赶到了“引丹渠”。这是上世纪6、70年代开始的工程,旨在解决干渴的襄阳“三北”(襄阳北、光化北、枣阳北)岗地的农田灌溉,改善十年九旱的恶劣生态,先后数十万人参加建设,如今襄阳地区三分之一的粮食收成仍然指望这条渠,延绵数百里的渠道因此被称为“龙脉”,是百万生民名副其实的生命渠。
百里引丹渠
主人请司机把车子开上渠边小道,夹道的林木十分茂密,车子仿佛钻进了森林,被雨水打得透湿的树枝垂下来扫到车窗上,在玻璃上留下了发亮的水痕。
我说植被很好啊。
主人说现在还不是最好的季节,果树开花的时候才美呢,市民会自驾游,赏花休闲,露营野餐,呼吸新鲜空气。
有折断的枝干横倒过来,树林显得有些凌乱。主人抱歉地解释,说昨天刮龙卷风,刮倒了几百棵树,天晴要收拾了。
他的担心其实多余了,树林已经很美,树种丰富,错落有致,交互映衬,折干横枝虽然给精心养护的林子增添了散乱,但也显出了大自然本色的魅力。
这样的美景40年前的建设者想象得到吗?
也是40年前,也是襄阳的一个水利工地,我目睹过一个宏大的场面,数百个石夯,沿着长长的大堤一线排开,一夯四人或八人,数百夯就是数千人,男人统统赤裸了上身,随着大喇叭里发出的号令,“嘿呦吭哊”抡臂踏步,抓夯举夯“嘿呦吭哊”重重地砸落而下,如同想象中原始的列阵舞蹈,震撼极了。或许那正是“引丹渠”的一段呢。那个年代只能是人海战术,青壮劳力统统上,女孩子也要,叫“铁姑娘”,没有工钱,口粮都是自家带,凿隧洞,架渡槽,打炮眼,装炸药,点引信,排哑炮靠什么?就靠胆子大,“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口号就写在岩壁上。原始的技术,简陋的工具,为这条解救饥渴的活水,人们付出的还有鲜血和生命。
这条渠这些美景是从哪里来的?一定要问我从哪里来,树下渠边赏花休闲的人们知道吗?
来源:楚天都市报
摄影:萧颢
编辑:小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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