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纲挈领,后出转精——评《中国古代周易诠释史纲要》

杨效雷教授近照

或许是有感于西方诠释学的话语体系与中国古代经学的丰富资源,汤一介先生生前一直努力倡导建立中国经典诠释学体系。在西学强势话语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学人,存有这种情怀和热忱是不难理解的。在这个意义上,无论巧合与否,杨效雷先生新著《中国古代周易诠释史纲要》无疑是对汤先生建构中国经典诠释学志愿的回应。在传统中国,《周易》为群经之首,作为显学,具有崇高的地位,作为玄学,又因其艰深,而被视为畏途。意欲建构中国经典诠释学,从易学切入,无疑是睿智与风险兼具的尝试。纵观全书,其研究有四大特点足以称道。

杨效雷著:《中国古代〈周易〉诠释史纲要》,中州古籍出版社,2016年

一、提纲挈领,重点突出

该书将中国古代易学诠释分为两汉、魏晋至宋元和明清三个时期,择取易学史上有代表性的15位重要人物,对其诠释成果进行具体而微的条分缕析,可谓详矣。在其论述过程中,无论是人物的选取,还是主体易学诠释思想的阐发,都做到了提纲挈领、重点突出。在中国古代经学体系中,注疏《周易》之作可谓汗牛充栋,论其人物,何止百千。职是之故,主体研究对象之简择,是考验作者识见的三昧真火。

在此之前,相关易学著作如朱伯崑先生的四卷本《易学哲学史》,对易学史上的人物及其思想都曾做过较为系统的研究。因之,选取哪些易学人物至关重要。既要抓住代表性的人物,还要避免论述雷同,体现著作的价值。对此,杨效雷先生有着清醒的认识,并自觉地运用于专著之创作。作者在前言中说:“本书在前人相关研究成果的基础之上,有意识地借鉴‘视域’‘先行结构’等诠释学理论,详人所略,钩玄提要地系统梳理了孟喜、京房、郑玄、荀爽、虞翻、王弼、程颐、朱熹、吴澄、来知德、王夫之、李塨、焦循,以及高邮王氏父子《周易》诠释的突出成就,于微观考据和宏观论述都时出新意,可作为易学经典名著的导读之作。”孟喜、京房、郑玄、荀爽、虞翻为两汉易学的代表性人物,在象数易学发展史上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对这些汉代象数易学大家,廖名春等《周易研究史》、林忠军《象数易学发展史》、朱伯崑《易学哲学史》、张其成《象数易学》、高怀民《两汉易学史》与徐芹庭《易经源流》等均有论述,但是,本着“详人所略”的撰述原则,杨效雷先生所做的工作并非陈陈相因,而是别出心裁,力求有所发明。虞翻是两汉以来象数易学的集大成者。杨先生有见于此,对虞翻的《周易》诠释用力甚勤,特别是对虞氏八卦逸象的探究。在论述过程中,作者以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易汉学》为底本,以天津师范大学图书馆藏清乾隆镇洋毕氏经训堂刻本进行校勘,对库本错误予以订正。在此基础上,杨先生从卦爻象、卦爻辞与卦爻意三者关系的角度,对虞氏逸象八卦取象无限扩大的做法进行批评,认为虞氏易学的弊端正在于热衷于探究卦爻象与卦爻辞之间的关系,而往往忽视对卦爻意的探讨,得其形式而遗弃内容,有买椟还珠之嫌。结合张惠言对虞氏逸象的研究成果,杨先生指出,张氏的研究有两大缺失:一是“误以非虞氏逸象者为虞氏逸象”,二是存在“当补且能补而未补”的情况。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对准确而细致地认识虞氏逸象具有重要价值。

总之,与以往易著相比,杨著紧紧围绕关键性人物的主要思想进行阐释,提纲挈领,重点突出,符合抓主要矛盾和矛盾主要方面的哲学观。其对易学史上主要人物易学思想的梳理,可作为判定其他人物易学成就的标准参照。

二、具体深入,后出转精

相较于此前的多部易学史类著作,杨著后出。前人的已有相关成果,既为进一步研究提供了丰富的学术资源,也对作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因此,仅仅抓住重点是不够的,还要发掘新的兴奋点,注重对薄弱领域的研究,力争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其中,对吴澄和焦循易学的研究就充分体现了这一点。

第一,在对易学人物的选取上,此前易学史类著作对元代易学未予以应有之重视。针对这种情况,杨著特别选取元代吴澄为研究对象,对其《周易》诠释进行了专门而系统的研究。元代虽然历世不久,但“元代是象数易学进入成熟稳定阶段的重要时期”,吴澄作为元代中期最有声望的学者之一,其象数易学在义理易学独领风骚的时代背景下独树一帜,在《周易》诠释史上影响深远,足为一代易学之代表。因此,探讨易学诠释史,很有必要把吴澄提出来进行专门研究。正是注意到这一点,杨著才会将吴澄的《周易》诠释内容一分为三,从卦统说、卦主说和卦变说三个方面条分缕析,对其易学思想体系进行了详细论述。其中,尤其值得称道者,为杨先生经过分析所列之六十四卦卦统表、六十四卦卦主表与卦变表,可谓详且尽矣。同时,经过爬梳,作者认为吴澄的“卦统说”富有规律性与系统性,“反映了尚阳、尚礼、阴阳交易等思想,可以比较理想地解释《周易》古经卦序和上、下分篇之由的象数依据”,并以之为吴澄对《周易》诠释的重要贡献,充分肯定了其在易学史上的重要作用。同样,作者在论述卦主说、卦变说的部分,也对吴澄的《周易》诠释给予了充分肯定,同时指出其中值得商榷之处,并予以讨论,具体而微,足为吴澄易学研究的典范之作。

第二,关于焦循易学,朱伯崑、张其成、廖名春等先生都有所讨论。作者在明晰过往易著的基础上,按照“详人所略”的原则,充分发挥后发优势,对焦氏易学进行了更为深入的具体研究。首先,作者从焦氏易著本身出发,对焦氏独具特色的三大核心理论——旁通、相错、时行,加以考述。在旁通部分,杨先生基于对焦氏易学的深入研究,指出焦氏“旁通”不同于虞翻等人“旁通”。书中,杨先生对焦氏旁通、相错、时行三说做了穷尽式的搜罗与梳理,充分体现了其治学的严谨性与科学性。《周易》研究的传统格局中分象数和义理两大流派。焦循因其独特的易学构架,被归于象数一派。杨先生则独具慧眼地指出:“焦循探究象数的目的,在于阐发义理。”“焦循提出的易学构架绝非纯象数的研究,而是以象数为载体,阐发儒家的道德义理和自己‘修齐治平’的政治理想。”杨著所论,提示我们,象数易学不止于象数,乾嘉学者不止于故纸堆,还有超越书斋的崇高理想。其论述虽然并不占多少篇幅,但要言不烦,有助于更新我们的固有认知,更加科学全面地理解象数与义理乃至于汉学与宋学之间的关系,进而为打破楚河汉界的壁垒,融通彼此,牵线搭桥。

总之,在广泛参考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杨效雷先生充分利用后发优势,比较异同,查漏补缺,就具体问题进行深入而细致的研究,较之以往易学史类著作的宏大叙事,更为切实精到。

三、立足前沿,广征博引

据马王堆帛书《要》篇记载,孔子在论损益之道时,认为《易》涵括天道、地道、人道、四时之变以及君道,充分彰显出其“与天地准”的特点。缘此之故,历代《周易》诠释所涉甚广,佛道医史无所不入。正如四库馆臣在《四库全书总目》经部《易》类小序中所总结的那样,“易道广大,无所不包,旁及天文、地理、乐律、兵法、韵学、算术,以逮方外之炉火,皆可援易以为说,而好易者又援以入易,故易说至繁”。因此,今人回头审视中国古代易学诠释史,必须立足前沿,同时具备多方面的知识结构和清晰的思路,才能尽可能地将其说全面、讲清楚。细绎杨著,该书恰恰体现出这样的特点。

杨效雷先生以“易学考古”名家,在易学、考古学、小学等方面均有精深的造诣,同时旁及史学、哲学与佛学等。这在其著作中均有所反映,由此可见其学术视野之开阔。第一,杨著把握学术研究动态,注重最新考古成果的应用,借以对相关问题进行补充说明。如引述清华简《筮法》所载天干、地支与八卦的对应关系,借以提示京房纳甲说的渊源有自。再如论述京房飞伏说时,杨先生根据考古发现指出:“飞伏说当可进一步溯源于殷墟易卦卜甲。”又如在论述虞翻以“月体纳甲说”注《易》时,亦述及清华简《筮法》存在应用月体纳甲之现象。此外,在论述来知德易学诠释的弊病时,参以上海博物馆馆藏楚简《周易》,评价郑玄“爻辰说”时,谈及贾湖遗址的考古研究成果。凡此种种,皆可见杨著对学术前沿之关注。

第二,该书以诠释学为视角,对中国古代易学进行考察,需要对诠释学有相当的了解,不然难以下手。杨先生在该书的《前言》部分引入“视域”“先行结构”等诠释学概念,用以说明中国古代不同历史时期所形成的《周易》诠释特色,并将这一理念贯穿到创作过程当中。如在论述王弼以老庄思想解《易》时,即通过对汉魏之际“士人喜谈玄理,钟爱老庄”之时代风尚的把握,认为当时“玄谈”的时代核心话题规定了“王弼以老庄思想诠释《周易》的‘先行结构’”,因而决定了其易学特色。再如,作者在论程颐通过诠释《周易》阐发其重民、保民思想时,广泛举例,认为其中不尽为《周易》所固有,有些实是基于其“先行结构”的引申发挥。除此之外,涉及哲学之处,俯拾皆是。如在谈及虞氏逸象时所论及的联系的普遍性与绝对化问题、象辞意之形式与内容的关系问题,论王夫之《周易》诠释中所体现的唯物主义自然观、阴阳对立统一的矛盾观、动静对立统一的远动观、常变对立统一的变化观,论李塨《周易》诠释中所体现出来的朴素辩证法思想、实践第一的认识论、变化发展的历史观,等等,无一不体现着作者本人的哲学素养。至于佛学,也时有体现。如在论李塨变化发展的历史观时,杨先生即以佛教三法印之“诸行无常”释“变易”、“涅槃寂静”释“不易”。如此等等,虽在细微,却足见杨著涵涉广博的特点。

总之,杨效雷先生在论述中国古代易学时,以诠释学为视角,以历代重要易学家的代表性成果及其观点为中心,立足学术前沿,旁征博引,涉及考古学、哲学等多个领域,充分反映了其眼光之敏锐与研究视野之开阔。

四、逻辑清晰,科学规范

除却上述三大特点显而易见之外,仔细研读杨著,还可以发现贯穿于三者与全书之中的更深层次的内在品质,即清晰的逻辑线索与科学的治学精神。

第一,复杂的问题,杨著总能娓娓道来,化繁为简。这得益于其在谋篇布局中体现出来的清晰的行文逻辑。其中,最可称道者,莫过于其一再强调的“三个判断”的思路:事实判断、原因判断与价值判断。或者,换种说法,名之曰“三种认识”:考实性认识、抽象性认识与评价性认识。审视杨著,这一思路自始至终,贯穿全书。兹择其显明易见者,胪列于左,以窥其一斑。如,杨先生在论及来知德的《周易》诠释时,分“不知其象,《易》不注可也”“以象诠《易》的意义”“以象诠《易》的弊病”三个层面予以论述。其中后两者可以视作评价性认识,第一层面近于考实性认识,是评价性认识形成的基础。而第三部分“以象诠《易》的弊病”在总体上属于评价性认识,但其形成则基于第一部分“不知其象,《易》不注可也”的事实陈述。同时,在第三部分内部,又兼具考实性与评价性认识两者。如杨先生指出来氏以象诠《易》存在“对卦爻辞中的每一个字都斤斤于寻其象数依据”的现象,因此“难免支离、繁琐,甚至于牵强、错误”,这属于评价性认识。随后,针对来氏诠释讼卦九二爻辞“其邑人三百户,无眚”以中爻和错卦之象为“三百”寻找根据的事实,举上海博物馆馆藏楚简《周易》作“其邑人三四户,无眚”为例,证来氏观点之未必,则属于考实性认识。再如,其在辨析“河图”“洛书”非点阵之图时,从列举原始文献到梳理学术史,再到辨析异同,层层推进,皆是按照这一思路展开的,从而将本来颇为复杂的学术问题简单化、明晰化。这一思路的有效执行,使杨著既显得层次丰富,又条理清晰,逻辑缜密。

第二,一丝不苟、科学规范是杨效雷先生治学的突出特点。这在该书中同样有清晰明确的体现。以材料说话,不讬之空言,这是史学本身的内在规定性。对此,杨效雷先生有着清醒的认识,因此在著作中屡次强调求真务实,特别注重文献材料的列举、归类与分析。如在论述朱子以筮诠《易》时,为了说明其在《周易本义》中每卦均注以“因卜筮而设教”之意,作者不惮其烦,对朱注诠释六十四卦卦辞内容的相关部分一一列举,从而使其所要说明的问题彰显无疑。再如杨著为了说明高邮王氏父子对虞翻《易》注的辩驳,分“对虞翻以‘之正说’诠《易》的辩驳”“对虞翻以‘旁通说’诠《易》的辩驳”“对虞翻其它《易》注的辩驳”三个方面进行论述,将王氏父子的辩驳意见逐条分类罗列,并予以必要的评价。此外,采取穷尽式的搜罗方式,并制作表格进行说明,充分体现了杨先生的科学精神。其中,比较典型者,如在论述吴澄《周易》诠释的部分,作者列六十四卦卦统表、卦主表和卦变表,不仅有效说明了吴澄的易学架构及其系统性,还简洁明晰,科学严谨。与此相同,作者在焦循的《周易》诠释部分,也采取这种方法,分别列出六十四卦旁通表、相错表。凡此种种,竭泽而渔,穷尽所有。在一定程度上,这正是杨著科学严谨之特点的体现。

总之,在杨著中,科学严谨的治学精神、清晰的逻辑思维贯穿始终。每发议论,总能旁征博引而又一线贯穿,次序井然。

结语

《周易》是上古时期巫史文化的产物。自古至今,其历世也久。在中国古代社会,它始终未能走出经学的范畴,亦未曾有机会走上科学发展的道路。清末以来,随着中西文化的深度融合,“科学”成为时代的核心话题。在这样一种语境下,易学同样要接受“科学”的审察。在这个意义上,易学科学化即建立现代易学体系成为中国易学的发展方向。杭辛斋先生以西学解《易》、董光璧先生将现代科技与易学融通,虽未必皆为不刊之论,但无一不是对现代易学发展科学化使命的艰辛探索。与之相同,杨效雷先生的新著《中国古代周易诠释史纲要》,其理论、方法与治学精神及其努力方向是一样的,其目的都是要应对现代科学对易学的拷问。在这个意义上,就现代易学体系的构建而言,杨著的价值也是不容忽视的。

本文首发于《周易文化研究》第九辑,2017年,经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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