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比沈从文写得好,对吗

出了本小书,是我专栏的文集,书名有点鸡汤,叫《带一本书远离人群》。这句算是正式的广告。

书出来后,当然要馈赠书友,而且,我最期待的就是书友的各种评价。昨天看到青岛的书友薛原发了条朋友圈,说他读完我的书印象,文字稍微摘录一下:“在我的印象中,思郁是符合鲁迅先生说‘不读或少读中国书’这一论调的。作为独立书评人,思郁的眼睛对中国书几乎不瞧一眼,他只盯着那些西方的孤僻、疯子、变态、同性恋……”

如果只从这本书选录的篇章看,薛原兄的印象不能说不对。书中选录的作家和文学作品,都是出自西方文学史,中国文学中的人物和作品没有一篇。再加上序言中,曹亚瑟兄开篇说他年轻时候“痴迷西方典籍,中国书一概不看”,说我虽然比他理智,但依然“快活地游弋在西方学人的理论与八卦之中”,这些文字都给人造成了类似的印象,说的我好像不读中国书似的。

这些话不能说偏见,但绝对是错觉。其实这本小书中原本是收录了不少中国作家的评论,比如写沈从文、汪曾祺、张爱玲、陈忠实、王小波等等,但是编辑觉得中国作家的评论既然没有几篇,倒不如干脆不录,这样显得风格比较统一。不过,就算书中没有收录中国作家和作品的评论,也不能判断说我不读中国书。

说到这里想到一个苏珊·桑塔格的段子。有次采访,记者非要追问她,最喜欢的作家是谁。桑塔格说,当然是莎士比亚。记者显得有些意外,继续追问,怎么会是莎士比亚,你写过很多作家,但从来没有写过关于莎士比亚的文章。这其实就是问题所在。我最喜欢的作家,对我影响很重要的作家,并不一定是我写过的作家,也许有几位作家一直搁置在我内心中,充满了敬畏,但是如果没有把握,我只会无数次地去阅读,而不是轻易地书写。

美国小说家安·帕奇特说过一句非常朴实的话,让我很难忘。她说,在文学上给我们最大影响的,不是我们喜爱什么,而是在我们心态特别开放的时期,恰好阅读了什么。每个人在阅读生涯的起始,都是杂食动物,不但是来者不拒,而且还会四面出击,这个时期如果能找到合适的启蒙书籍,会让自己的阅读生涯变得丰富多彩。我最幸运的是,刚刚进大学的时候,花费了大半年的时间,几乎每天有空都会泡在图书馆里,去一本本阅读搁置在书架上的蒙尘的《鲁迅全集》,是鲁迅的文章奠定了我写作的根基,以及我对汉语写作的最初认识。鲁迅虽然写过《青年必读书》,说过“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这样的话,但是,我们后来人要把这句话搁置在五四时期那个特殊的上下文语境中,才能理解鲁迅的用心。我们这些后辈不要轻易地断章取义,以为鲁迅说的话就是至理名言,所以奉行如一。如果抱持着这样的态度读书,读再多的书,也是蒙昧主义者。

我曾经在一篇论述汪曾祺的文章写过一些“大逆不道”的言论,我说从汉语写作的成熟程度上看,汪曾祺的文章要比他的老师沈从文的文章好。这是汉语写作传统传承的必然性,我们不是比较写作者思想的深度、视野的宽度,认识的广度,只说汉语写作的成熟度。从大众接受的程度看,为什么阅读鲁迅、沈从文、周作人等人的文章,会觉得他们的白话文写作显得不伦不类,很多语言的用法显得生硬,怪异,让现代人读起来觉得陌生,但是很多人读汪曾祺的文章就不会觉得有问题。只是因为汉语写作从五四时期开始推广白话文,经过了几代作家的努力,到了汪曾祺这个时期,已经发展成熟了。所以,我们写作的时候要借鉴这种成熟的汉语写作。汪曾祺这些年的热销,也算一个佐证吧。

何为成熟的汉语写作?让我举个很不起眼的例子。金庸的小说,在很多正统的文学写作看来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但是不得不承认,金庸的小说是汉语写作成熟的作家之一,他的武侠小说无论从语言还是小说格局上,让很多现当代作家汗颜无地。金庸的《神雕侠侣》,第三十二回“情是何物”的最后一段:“某一日风雨如晦,杨过心有所感,当下腰悬木剑,身披蔽袍,一人一雕,悄然而去,自此足迹所至,踏遍了中原江南之地。”这一段的旁批中说“一句话写尽十年事”, 概括得恰如其分。这就是汉语写作成熟的魅力所在。我在中学读过之后,这个段落再也难忘,原来汉语写作这样的简练和美妙。

在我的阅读生涯中,鲁迅、沈从文、钱钟书、汪曾祺、张爱玲、王小波、金庸等等,这个名单上的人还可以继续写下去,是他们塑造了我汉语写作的根基,有他们的存在才让我有底气去阅读博尔赫斯、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纳博科夫、卡尔维诺、普鲁斯特、海明威、马尔克斯、加缪、卡佛、库切、村上春树等人的翻译作品。我无法对这些作品的滋养进行明确的区分,因为无论是汉语写作,还是翻译文本,它们对我的写作产生的影响是同等重要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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