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占地面积10万平方米的南京大屠杀纪念馆的一个角落,每隔12秒,一滴水就从高空落下,掉进黑色的“水面”。墙面亮起一盏印着遇难者遗像的灯,幽蓝色的光随即熄灭。
如此,循环往复。
一张张五官不同、年龄相异的面孔挨个点亮,再挨个和黑色的墙面融为一体。
提起南京大屠杀,谁都知道有30万遇难者,可很少有人清楚,在那场持续6周的浩劫里,如果以秒来计算,每隔12秒就会有一个生命消失。
还有三个月就要18岁的陈诚刚刚结束高考。前两天成绩公布了,他顺利地从江苏三十三万多名考生中杀出重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个夏天结束,他就要离开家乡南京去外地读大学了。
从他记事开始,每年学校都会组织他们参观南京大屠杀纪念馆。对于这座城市里的每一个人来说,1937年的那场灾难,像一把刀子在骨头上深深刻下的印记。在整个近代的中国历史上,这场屠城的杀戮,南京成了一道鲜血淋淋的巨大伤口。
今天很不巧,是一个阴天,走出纪念馆目之所及也依旧是一片灰暗,这个时候总是需要热烈的阳光,将灵魂从地狱中拉出,看来今天是无法立刻得到救赎了,跟随大部队挤在公交站的陈诚无奈的想着。
南京大屠杀纪念馆的肃穆与这座繁华的现代都市截然不同。
它像这座城市渐渐愈合的伤疤,醒目又严肃。远处的紫峰大厦闪烁着灯光,人来人往的。这里,却像城市的B面,是繁华背后忍辱负重努力重生的映照。
南京这座城市实在太老了,陈诚这样的00后,可能都不完全了解家乡的过去。其实,这座城市藏在它那么多个名字背后的,是无数的荣耀以及相伴而来的苦痛。
金陵、建康、江宁、石头城、天京、应天……
不同时代都在这座城市刻下了印迹,有时就像不同时间凝固于同一个空间中,而这种交错和堆叠却又常常以某个逝去的时空为号召——犹如桃叶渡、莫愁湖、雨花台、鸡鸣寺、清凉山、石头城、乌衣巷,这些仍然渗透着六朝气息的地名,召唤起某些对那个时代的想像;而明故宫、明孝陵、天妃宫、静海寺、明城墙等则处处是明代意味;当然还有中山陵等民国遗迹。
走在南京的街上,林荫下行人稀少,清寂宜人。明故宫那边都是各色晨练的人:打拳的、做操的、练嗓子的、甚至还有吹萨克斯风的,最多的则是打羽毛球的。
秦淮河边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的吴侬软语,琵琶岑岑,游客们都爱来这里。有一种幻觉,像穿越回秦淮灯影里,与美人歌一曲酒一杯。
历史与现代在交融糅杂,安逸与悲痛跌落覆盖,粗粝与温柔相辅相成。南京这座城有一种让人驻足的力量。
公元前210年,秦始皇巡游至金陵,被此处风水所折服,但秦始皇的方士却说,金陵王气极盛,五百年后这里会出天子。那秦始皇当时是想帝传外代的啊,而且西安住得蛮好并不想搬家。于是便断了方山,引淮水贯穿金陵,冲尽金陵的王气,顺手把南京城北的狮子山和马鞍山也毁了。
然而即使这样,几百年后的诸葛亮也依旧用:“钟山龙蟠,石头虎踞,真乃帝王之宅也。”来夸奖南京。
果然,就像开店总倒闭的商铺一样,王朝总短命的都城也会慢慢地受些莫须有的编排。
这个时候,南京就显得像个温柔乡了。而在温柔乡建都的王朝大都偏安。
细数中国历史,完成大一统的王朝少有定都南方的。就连靖康之耻后被赶到南边的南宋政权,也选择了离金更近更偏北的襄阳。
在中国古代,一个王朝常常仰仗于地势,靠高山大河等天堑阻御敌人,一旦失守,在其后的都城就是守国的最后一道防线,所谓天子守国门。
但自古以来,中原政权的威胁大都来自北方,军力也集中北方。
南京有两道天然防线,淮河、长江,只要能够守住长江天险,南方政权便高枕无忧。魏文帝曹丕南征、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完颜亮的南征大业都止步于长江。
这两道大江实在难过,阻挡了敌人,也绊住了自己。
古代的南方军队,大都擅长水战,不善陆战,丘陵地区更是不利提供陆战必须的大量优质马匹。当南北政权实力均衡时,南方政权北伐之路常常止于淮河地区,比如南朝宋、梁、陈、南宋,甚至连徐州都无法拿下。
而当南方政权过于弱小时,那这道防御天堑一旦攻破,或敌人取得上游汉江,就能轻而易举的顺流而下直捣南京,这道大铁门,反而就变成了,关起门来打狗……
而随着时间推进,政权的敌人不再仅来自于北方,南京东南无险可守的弊端凸显,也是因为这个新中国才放弃建都南京。
而最后一个在南京建都的政权,则在一场仓皇逃离后,让这座城池成为了敌人震慑全国的肥肉,一时间这座完美的都城变成了人间地狱。
其实发生在南京的屠杀不止1937年的那一场。
548年,侯景叛乱,健康28万户居民死亡十之八九。1130年,南宋建炎四年,金军掠夺宫廷上万宫女费自后,火烧健康,屠杀17万居民。1853年洪秀全带太平军攻入南京,按上帝教讲义,将属于“妖孽”的满人尽数杀死。太平军”屠驻防婴儒无遗,复驱隐匿之妇女出聚宝各门尽于桥上杀之,河水皆赤”。1864年,曾国藩率湘军攻占天京,见人就杀,“自五代以来,生灵涂炭,殆无愈于今日”。民国,蒋介石于南京雨花台屠杀无数共产党和革命群众。
当然,其中痛的最深伤口最大,也离今时今日最近的,就是1937年12月初,被日军攻克后的南京。
因是易守难攻的温柔乡而成为都城,因是危局中的都城而受尽苦楚,这是一个伤痕累累的城市。
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现在南京和其他很多城市一样,人们安居乐业,上学下班。每天为了琐碎的生活和工作学业奔波着。
对于第一批参加高考的00后来说,历史在书本、互联网和老人的回忆讲述中,那些都离陈诚太遥远了。他所生长的南京,是热烈繁盛的。在他的眼里,南京似乎与其他城市没有什么不同,一样的高楼林立,一样的车水马龙。可是,年轻的他,每次来到纪念馆,站在这面有无数遇难者遗像的高墙前,依次点亮的人名和照片,像是难以愈合的伤口,在沉默地提醒着他,他的家乡沉沉坠地,在历史的长河中哀鸿遍野,他身体里的每一滴血脉都有一种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疼痛。
这种感觉,在南京这座城市里生活的每一个人都能感觉到。无论你是外来求学打工,还是土生土长的南京人。好像总有那么一个时刻,会突然感觉到,此时生活的每一步,都是冥冥中的选择。
其实真到了南京就会发现,看起来温柔大气的古都南京,更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常会在不经意间透出些硬朗来,有一些意料之外的刚强、凌冽甚至庄严威武。可能是从粗大的梧桐树干里来的,这里处处透出一种包容大气的感觉,常常想要大口深呼吸,湿润得恰到好处的空气进入气管,整个人都舒展了。
也可能是从南京人身上来的。南京人民勇于自黑,从他们那d字开头b字结尾的话语结构中,你会感受到一种洒脱。也因为这些伤痕,在街头巷尾的城市传奇中,南京成了一个盛产鬼故事的城市,而且一下雨就总让人觉得凄凉,甚至还有人说南京的阴天最压抑。
但走在熙熙攘攘的楼后小巷里,身边不断飞过电动车,人们就在这样传奇有故事的城市里,回归温柔的生活。
陈诚高考填报的专业是新闻学,在这样一个讯息快速更迭的时代里,他依然想未来成为一名记者。“我想记录下一些关于我们的时代和历史的东西。”他说。
南京夏天的雨季是那种连绵不断的湿热。整座城市已经连着一个星期在下雨,乌云还笼罩在天空上。马路边的梧桐树湿漉漉的,但某一个瞬间,阳光会突然刺破云朵,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
有时候,安逸的生活会让人忘记曾经发生的一切荣辱。
夏天很快就会结束,十八岁的陈诚就要像每一个与这座城市有过交集的人一样,离开了。
也许他会回来,也许不会。但南京,这座城市的历史,它在岁月长河中的荣辱,都将与他共存。
(应受访人要求,文中姓名为化名)
你还记得当年义无反顾地离开家乡
究竟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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