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早春:冯雪峰与我放鸭子

人民文学出版社原社长陈早春同志,因病于2018年7月2日8时04分在北京航天总医院逝世,享年83岁。

冯雪峰与我放鸭子

文 | 陈早春

一九六九年九月,为了“备战”和“接受工农兵再教育”,人民文学出版社除了留下少数几个人搞“样板戏”之外,终止了业务,无论“革命群众”和“牛鬼蛇神”,也不管老弱病残,都被“全锅端”,下放到湖北咸宁文化部“五七干校”,去围湖造田。其时,冯雪峰已六十七岁了,他佝偻着腰,戴着“黑帮”的帽子,同大家一起走上了“五七”道路。

开始,他被安排在蔬菜组种菜,这比起围湖造田、打垒建房等重活来说,算是轻松的了。其实不尽然:翻地开畦,运肥泼粪,弯腰蹲地侍弄幼苗,对那些老弱病残者来说,也是不堪重负的。一天下来,就着床,既难躺下,也难爬起。特别是阴雨天,黏稠得像糯米粑的黄泥巴,好像有意与他们作对,使他们有如蜘蛛网上的飞蛾,动弹不得。冯雪峰由于出身农民家庭,又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吃过小米,扛过步枪,蹲过监狱,在各种磨难中淬过火,因此在这个组里,干得十分出色,连最好挑剔、以找碴儿为职责的某军代表,也在人后啧啧地称赞过这个瘦弱的老头:“他比我长期在农村劳动的祖父还精干!”

冯雪峰(1903—1976),人民文学出版社创社社长

当时,我正在当“鸭司令”,放养二百多只母鸭。这些鸭子,是当地大棚里筛选下来的处理品,一只只毛孱孱的,吝啬得一个蛋也不肯下。经我几个月的调养,且不费饲料,春末的下蛋率竟达到了百分之九十七,保证“连”内每个“战士”每天可以吃到一个鸭蛋。这对连续啃了半年多咸菜疙瘩、不沾油荤的“吃斋”队伍来说,无疑是件大恩大德的善事,引起了军代表和连干部的十分重视。他们向我说:“你每日早出晚归,栉风沐雨,够辛苦的,需要一个助手;再说,你懂得整套农活,大田还需你去指挥,放鸭的事,你培训培训,今后就交给你的助手。”我当然同意,但当知道这个今日的助手、明日的接班人就是冯雪峰时,我却犹豫了:第一,冯雪峰做过胃大切除手术,下到干校后,经军代表特准可以买饼干来维持生命,若在湖里放鸭子,一日三餐不准时,且都是凉的,他能否承受得了?第二,湖里夏天烈日当空,没有任何遮拦,气温高达四十几度,寒冬北风刺骨不算,时不时会掉进水里成为落汤鸡,年近七旬的老头,受得了这份罪?第三,湖地的田埂都是烂泥搭的,水蚀霜冻后,就成了豆腐渣、烂浆糊;烈日一晒,又成了见棱见角、有锋有刃的死硬疙瘩,矫健的年轻人都难免摔跤,将他的老骨头摔断了怎么办?我的担心向上级说了,但没受理,因为我属“连队战士”,服从命令是天职。

一九七○年初秋,鸭子经过“夏眠”后又到了下蛋的季节,这时冯雪峰从蔬菜组调出,来到我的麾下报到。本来,他已是我的老“部下”了,当“文化大革命”进入到“大联合”阶段时,“牛鬼蛇神”除中央另立专案者外,一律下到革命群众中接受“监督改造”。其时,我是现代文学联合小组组长,冯雪峰下到我这个组接受“改造”。我的“革命性”不强,历来属于“中右”,而他又让你怎么翻来覆去地看,都不像个阶级敌人,所以我们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监督改造”与反“监督改造”之间的斗争。当时好抓“苗头”与“新动向”,在我们组里,连这些也没抓到一丝一缕,很令革命者失望。

他奉命来到我身边,一见我只穿一条短裤衩,通体像醉虾一样红中透黑,便善意地忠告我:“早春,这地方的太阳很毒,你得戴个草帽。背心总得穿一个才是。”我说:“光棍一条,为的是图方便,也为了偷懒。天晴让它晒,雨天让它淋,不用换衣服;有时我还得跟鸭子在水中赛跑,下水无需脱衣服。”他听我这么说,沉默了一会儿才沉吟道:“我老了,不行了,今后不仅帮不上忙,还可能给你添累赘。”

我们的衣着打扮是个明显的对照。他戴着草帽,脚蹬胶底跑鞋,身着那套似乎从来没有更换过的灰不灰、白不白的旧卡其布制服,只是袖管和裤管都卷了起来,胳膊和腿都显得特别瘦,特别长,像干枯的松树枝斜插在他的躯干上。这样的老头,今后要跟我在这四无人烟也无林木飞禽的湖地里经历酷暑严寒,真令人心酸眼涩。

一看他这身躯和打扮,我不敢也不忍让他作我的助手和接班人,但我极愿意有个伴。我自放鸭以来,从每日睁眼到闭眼,都是在湖地里望着苍茫茫的天,汪洋洋的水,追随着鸭子度过的。见不到人,也见不到飞禽走兽。每当鸭子吃饱了,在戏水涮羽毛、将扁嘴埋进翅膀窝里睡觉时,我便寂寞得无聊。有时万念俱灰,人好像是在羽化,在寂灭;有时为了驱赶寂寞,便去捕捉青蛙或蚱蜢,听它们的叫声,看它们的挣扎。

冯雪峰并不甘于作为我的伙伴,他一来就要领任务:“我小时在农村,什么农活都干过,就是没放过鸭子。这鸭子该怎么管才能管好,让它们下蛋?我该帮你干些什么事?”我如数家珍地向他传授了养鸭子的经验,至于他的任务,我不太经意地说:“一切有我照管,你只帮我看着它们点,不要让它们瞎跑,或掉了队,或往禾穗已勾头的稻田里窜,毁了庄稼。”

他领了任务之后,就马上去鸭群边寻找自己的岗位。当时鸭子已吃饱,在水洼边睡觉。我叫他不要去惊动它们。他还是蹑手蹑脚地往鸭群边靠,死死地盯住它们,生怕它们一展翅就飞跑了似的。

鸭子醒过来了,在水洼里戏水。冯雪峰很紧张,围着水洼来回跑,任我怎样制止也无效。看来他将我交给他的任务牢记在心,坚守着自己的岗位。

太阳偏西了,为了让鸭子晚上饱餐以过夜,我将它们赶入深水中去限食(行话叫“限”)。“限”到一定时候,鸭群开始骚动、哗变,饿慌了的四处乱窜。冯雪峰见此情景,紧张、慌乱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挥舞着鸭竿,顾此失彼地应接不暇。

鸭子在深水中“限”了两三个小时,太阳已靠近地平线,该是让它们进食的时候了。我吹了几声口哨,鸭子拍打着水,“嘎嘎嘎”地叫着向我飞扑过来。我将它们引至一块刚收获过的稻田,这里有稻粒、草籽、虫虾和田螺等,可让它们荤素搭配着饱吃一顿。

冯雪峰见到了刚才的一切,感到了千斤石头落地样的轻松。他说:“看来我的紧张是多余的,鸭子都听你这个司令的指挥,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何苦要我多操心!”

话刚落音,鸭子已进入田中觅食了,一下子他又急了,简直是急疯了。他佝偻着腰,沿田埂疯跑,摔倒了,又爬起急跑,又摔倒了……这样反反复复多次,土疙瘩、鸭竿都与他作对,将他绊倒。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开始以为是鸭群中出现了黄鼠狼,让我也紧张了一阵子。过了好久,我才弄明白。原来,经限食的鸭群,一到觅食的地方,为了调查了解食物的情况,也为了争夺觅食的有利地盘,下田伊始,就低着头,耸着尾,做好冲刺的准备,至少跑遍一匝才肯落嘴。冯雪峰不了解它们觅食的规律,一见到这情景,担心它们跑飞了,所以才拼命地追赶、堵截。他时时刻刻都在记着他的岗位和职责。

他放鸭第一天的战绩不佳,付出的代价却很高:脚手都挂了彩,衣裤甚至头发都浆上了泥沙。

他付出的代价也得到了一点补偿。第二天清棚捡蛋时,白花花一片,二百零六只鸭子下了二百零三个蛋,鸭子报答了这位老人。这老人看到这一丰收景况,像小孩一样,天真地开怀大笑。

以后两天日子过得还算太平,鸭子乖乖地听指挥,我们也赢得了清闲,可以聊聊天。我想利用这样的机会,在没有第三者在旁的情况下,无所顾忌地向他请教一些问题,如他与毛泽东、鲁迅、瞿秋白、张闻天等人的交往,中国现代文学史中的多次争论,以及他个人爬雪山、过草地、蹲监狱等传奇般的经历。我提的问题很多,但他几乎不接应这样的话题,要么说,这些已写过材料了,要么叫我去看某某革命组织印发的文章或资料。我感到,虽然他已两度作为我的“部下”,但他属“黑”,我沾“红”,分属两个营垒,虽然在干校,“红”与“黑”已不像“文革”高潮中那样泾渭分明了,大家同属“天涯沦落人”,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啊。他不愿说,也许还因他不愿在过往的日子中讨生活,翻疮疤,他有很多不堪回首的往事。

我向他提的问题没有得到反应,倒是他向我提了许多有关放养鸭子的问题,我都一一作了说明。我滔滔不绝地说,他专心致志地听。他越是听得认真,我就越说得有兴,以这样的“高堂讲经”打发无聊的时光。有一次,他插话问我:“你很小就离开农家,也没有放养母鸭的经验,为何取得了这样高于鸭师傅的成绩?”我不假思索地说:“党把我培养成知识分子,本想干点文化工作,从来也没想到还会返回去当农民,当鸭师傅。我干得再好,对党对己都是个损失。但命运既然做了这样的安排,个人改变不了。怎么办?要么苟且偷安,要么玩世不恭,要么愤世嫉俗。我不愿这样混和闯,只好奴性十足地干一行爱一行,钻一行。从干中实现自我价值,寻找人生乐趣。目前我不能与人交往,就与鸭子结伴,观察它们,了解它们,研究它们的生活规律,从这种研究中寄托爱心,锻炼已经生锈了的思维。不然,我整日在这荒无人烟的湖地里,被动地经酷暑、历严寒,不被环境戕害死,也会自己闷死、憋死……”他听了我这席话,颇有感触地说:“这是一种人生哲学!抱这种人生哲学的知识分子不多。的确,有人认为这样的人是安贫乐道的庸俗之辈,或是不反抗命运的奴才。但什么叫俗人,什么叫奴才,都是那些怀才不遇、愤世嫉俗的‘志士仁人’诠解的。这些人到底有无才,还是个问题,往往自认才富五车的人,说不定他的才还不够一合一升。生活中不乏这样的人,大事干不来,小事不愿干。宝刀可以断铁,岂不能断木!铅刀还应一割哩。我曾经说过,人世间有在高堂应对的主人,也有在灶下烧火做饭的奴婢;有日驰千里的车子,必得有铺路的灰砂碎石。鲁迅曾经写文章界别过‘聪明人’、奴才和傻子。我看,世界上多的是‘聪明人’,奴才也不少,缺乏的是傻子。如果多些傻子,世道就好了。”

自这次不经心的交谈之后,我们之间那堵“红”与“黑”的墙,慢慢地变小了,变矮了,特别是自干校回到机关之后,我们成了忘年交。这种变化,也许跟这次交谈不无关系。

很可惜,我们在干校相处的日子不很长。大约是在他来放鸭的第四天,就发生了一起影响他放鸭生涯的事。他从此再不作我的助手,更没能做成我的接班人。

这天下午,我们在鸭子限食的时候,天南海北地聊天,待我吹哨将鸭群召上岸时,发现少了近三分之一的鸭子。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便将上岸的鸭子交给冯雪峰,让他独自照料它们觅食。我却纵身跳下水去,游向肉眼不及的湖汊处,去寻觅脱群的掉队者。然而寻遍所有的湖汊都没找到,后来在一片稻田中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响声,上岸就近一看,它们正在絮絮地偷食稻穗。由于时近垂暮,它们恋食不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它们赶了出来,逐向湖中。待我将它们赶归鸭群时,天已蒙蒙黑了。冯雪峰还在等着我,费劲地在拦阻、堵截早想上路归棚的鸭群。我见此情景,禁不住说了几句硬话:“到这个时候了,你应该随机应变,先把这批鸭子赶回去,何必死死等我!”他没有分辩。不难看出,他在自责自咎。我为了缓和紧张空气,便说:“没事。鸭子不像鸡,不患夜盲症,只要有点月光,它们会回棚去的。”

考虑到鸭子熟悉我的身影,由我在前面引路;为防掉队者,由冯雪峰殿后护驾。长长的一列队伍开拔了,在浩浩荡荡地前进着。待我将它们放至鸭棚时,却不见了冯雪峰。我赶忙返回去找人。拐了一个弯,下了一个坡,在一条水沟边听到了鸭叫声,却不见人影。待我闻声找去,只见冯雪峰在水沟中一手捏着三只鸭子的脖子,另一只手在草丛中既摸且按。惊恐的鸭子只蹿不叫。我下到水沟中摸住了这只鸭子,并扶他上了沟岸。催他往回走,他却蹲在岸上不动。我担心他摔伤了走不动,他说没摔伤,只是担心还有掉队的鸭子没发现。我告诉他,掉队的鸭子会叫唤,除非碰到了野兽。他这才放心地跟着我回去了。待到灯光下一看,他全身都是泥泞,胶鞋也掉了一只,原有的伤口又在渗血了。

次日清晨,他按时赶到鸭棚,也照常跟我赶着鸭子下到湖地,但他整整一天再无兴致向我请教鸭经了,几次向我提出:“我腿脚不灵便了,赶不上鸭子,你给我的任务胜任不了。昨晚上我犯了错误,今后还难免再犯。为了不给你添累赘,也为了鸭群得到更好的照料,我想请求调回原组去种菜,干些力所能及的事。请你代我向军代表、连干部请求一下,就说我干不了,干不好。”

这事引起了我很久的思索,如果冯雪峰是个苟且偷安的人,巴不得在我这棵树下乘凉,天塌下来有“司令”顶着,管它那些闲事;如果他是一个玩世不恭、愤世嫉俗的人,正可拿鸭子来撒气,鸭子丢了、死了,其奈我何?但他却傻子似的忠于职守。他来放鸭子,是出于一种责任心,他请求免除这差事,也是出于一种责任心。

由于我有这种考虑,也由于人所应有的对一位老者的同情心,马上向军代表和连干部转达了他的请求。好在他们并不怀疑冯雪峰的劳动态度,没有“抓阶级斗争新动向”,同意了他的请求。没过几天,就将他调回原组去了。我有点惋惜,但也庆幸他从我这里得到了解脱。不然,像他干事这么认真的人,哪怕只与我一起再经历一个秋去冬来,也许不要等到一九七六年,在干校就得向他的遗体告别了。

写于冯雪峰诞辰九十周年之际

原载《中华散文》1994年第4期

本文收入陈早春《蔓草缀珠》,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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