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阆中等你
原载《青海湖》
文|叶灵(郑毅)
一位清秀女子侧身而坐,凝神远望,专注而沉静,隐隐之中流露出一缕淡淡的伤感。身后,是一围斑驳的古城墙,再远处则是一面宽阔而深黛的江水。沧桑的城墙,浩荡的江水,这位秀丽的女子,她在凝望着什么,等待着什么?她是不经意间地向远方凝视?还是等着一个远游未归的亲人?抑或是在等着一份守候了很久的情缘?
当她的眼神只那么随意地向我一瞥,我怦然心动——我知道,一定有一个诺言,关于这座古城,关于这面江水,关于某些人。
这座古城,就是阆中。这面江水,就是嘉陵江。与阆中的邂逅,是在一次旅途的列车上,无意间看到的一幅旅游宣传画。我没有想到,在这偏远的巴山蜀水,能遇到苦苦寻觅的东西,我不禁怦然心动。我时常感到自己人生的缺失,一些关于生命、爱情永恒的思考让我欲罢不能,又不知所以,似乎就在眼前,却又飘忽渺茫。
于是,我走进了阆中。
生命
“城中飞阁连危亭,处处轩窗对锦屏。”这是陆游笔下的阆中。
站在阆中最高点的白塔上,我举目远眺。如黛青山紧依着天际,阆中古城一览无余。古城与新城相拥着偎依在山脚。新城的一边,大多是如笋耸立的高楼,其中有几幢竞争而上,直入云霄。而古城的一面,全是低低矮矮的瓦房紧凑在一起,几乎全被青色的瓦片一一遮盖,参差起伏而错落有致,仿若阆中悉心收藏着的一段无人知晓的往事。青瓦下飘逸着一种浓浓的味道,我贪婪地吮吸着这种熟悉的味道,应该是一种面香的味道,还有一种炊烟的温暖。一曲江水滔滔不息,当流经这里的时侯,江水温柔地一个转身,便划出了一道优美的水弧,把阆中紧紧挽在了臂弯里。江水环绕着古城,青山相拥着江水,阆中安恬地依卧在山水之中,真是“三面江光抱城郭,四围山城锁烟霞”。
壮阔的江水,千年的古城,触动了我困惑已久的心灵,使我对生命的思考有了更深的感触,原来生命可以在更广阔的时空中绽放,平静如水,灿烂如花。
阆中是中华本源文化的发祥地之一,从公元前314年秦惠王在阆中置县开始,迄今已有2300多年的历史,是至今全国唯一一直保持原名的历史文化古城。她自然环境得天独厚,人文底蕴厚重,拥有众多的文化遗迹。嘉陵江水千年的滋养,大巴山与剑门山的共同呵护,遂成如此形胜之地,苏轼曾称赞道:“阆苑千葩映玉寰,人间只有此花新。”
阆中的新城太过喧嚣,和江南的任何一座现代都市几乎没有两样。我决定匆匆翻过新城这一页,直奔古城而去。
这历经沧桑的古城因太多的承载而更加从容沉稳,有故事是必然,不管是浪漫,是悲怆,是厚重。
行走在古城的石板长街,斑驳的小巷纵横丛生,青石板上林立着一排排古老的民居,尤其是那青瓦的长檐,被岁月风蚀的木板门,长满蓬草的旧瓦房,斑驳的土墙壁,老墙根袒露的黄土,木匠铺、蚕丝坊等各种店铺的幌子随风飘曳,将人不由分说地带进了古城的悠远。
叩开古街巷一扇扇厚重的双扉兽环大门,无论是张家大院、马家大院,还是孔家大院,那雅致的亭台楼榭,一窗疏影,映出几枝素竹,几峰假山,衬出一壁浮雕。砌工精湛的花台,葱茏的古树名木,回廊中的笼中画眉,青石阶下花缸中的嬉戏游鱼,身居其中,情趣无限。更让人感到惊叹的是,吊檐、门窗、门楣等上面的雕饰镂刻,玲珑剔透,变化万千,有奇花佳卉,有琴棋书画,也有珍禽异兽等等,林林总总,生动灵性,正是这些古民居的精华和灵魂所在。“秦砖汉瓦魂,唐宋格局明清貌;京院苏院韵,渝川灵性巴阆风。”这幅对联就是对阆中古城风韵的完美写照。古院人家是幸福的,尽情享受着一份生活的恬美和艺术文化的滋养。
古城三面环水,习习的江风将整个阆中古城包围着,置身其中,我们就仿佛是一尾会呼吸的鱼儿,自由地尽情呼吸着江水所散发出来的清润水气。偶尔,有观光的马车走过,马夫扬起手中的鞭子,一个优美的弧线在空中一闪而过,马儿打两个响鼻,“哒哒哒——”的马蹄声消失在古巷的尽头,“叮当叮当——”的马铃声清脆悦耳,渐行渐远……
我感受着古城汩汩跳动的生命脉搏,轻嗅着古城氤氲弥漫的悠悠古韵,探询古城的桩桩往事,从城门走进又从城门走出,聒噪的心绪也渐次平静。想到自己生命的河流总是起伏不定,急匆匆地翻过沟沟坎坎,却无法平静地感受大地自然,更无法寻觅到灵魂可以休憩的地方。今天,在阆中古城,我有了一种异样的感受。
桓侯祠前,耸立的松柏,无声地诉说着张飞在阆中保境安民发展农桑的功德,让我的思绪仿佛回到了那铁血英雄的三国时代。阆中四周有九条连绵起伏的山脉,酷似九条蛟龙,从不同方向汇聚于阆中,地理形胜,独具魅力,唐朝风水大师李淳风和袁天罡在自己功成名就之后,游历名山大川,最终来到阆中就不再离开,阆中成了他们人生最后的归宿。古人所谓的“风水”,指的就是以人为中心的人居环境选择与设计,通过某种设计可趋吉避凶,获得大自然的恩赐,其本源还是道家思想。
古城的贡院里,静悄悄的,正在举行着一场隆重的科举考试,入场考试的学子们穿着宋代、明代、清代的考场学服,正气宇轩昂地走进考场。当年的科举制度主要是为封建王朝选拔文武官员,而如今的阆中贡院就是科举文化曾经兴盛的重要见证。从隋朝推行科举考试开始,阆中考中的状元进士和举人比比皆是。明清时,阆中又成为四川临时省会长达十七年之久,省会迁徙后,廊中贡院考棚又作为县试、府试场所。年轻的学子们从这里走向了人生事业的第一步,无论成功或失败,这样的人生考验一定会在学子的心中留下难以泯灭的烙印。
其实,科举制度在封建社会曾经是发挥了积极作用的。除了给国家选拔了大量的管理社会的人才,维持了政权和社会的稳定。更重要的是给寒门学子提供了一个改变命运的平等机遇,改变了政权由贵族世袭的弊端,让真正有学识的人才脱颖而出。中华文明的传承和弘扬也通过科举制度得到了保证,成为了可能。
感谢阆中,把风雨激荡的三国,大唐盛世的辉煌和传奇,科举制度的兴盛都收藏在怀中,让我在千年之后,依然能够感受到中华历史文化血脉的跳动。 遐想间,耳际隐隐传来了巴巴寺伊斯兰教诵经的声音,接着,福音堂做礼拜的喧闹声,天主教堂悠远的钟声,佛庙寺院袅袅的香火一齐涌来。巴巴寺是西南地区最大的伊斯兰教堂,是伊斯兰教的圣地,这里还有西南地区最大的基督教堂。佛教传入阆中也非常早,阆中大佛凿成于唐元和四年,比乐山大佛还早200余年,是四川十大佛像之一。阆中还是中国道教发源地之一,汉顺帝时,张道陵来四川修道,侨居阆中云台山传道、炼丹,并作道书24篇,创立道派。这些多元的文化在岁月中默默互相融合,又各自发展,他们共同滋养着阆中,阆中也以非凡的包容性,孕育着阆中古城的文化精华和灵魂,在漫长的历史中疏放而来,合成了一篇天地人的和谐乐章。
暗绿的苍苔爬满了深巷的小路,吊角的廊檐,燕子的空巢。抬望眼,一墙的爬山虎沿着那面矮墙攀沿而上,吴侬软语的燕言雀声已隐没在暮霭的天空中。阆中静享着这一方山水的恩赐,吟着只有自己才能懂的曲调,缓慢地向前走着,不慌不忙。如今,外面世界的快速发展,也萌动着阆中更多的好奇。于是,一些年轻人纷纷出去到外面精彩的世界里打拼了,而留守在这里的人,依然陪伴这美丽的山水,还有这沉默从容的古城。
我愿意留守在阆中。在这里,大自然的清山绿水让我的心灵得以回归一方宁静;绵绵不绝的中华历史文化印记使我找到了自己在历史文化上的坐标,我不再迷失于历史的虚无,从容地走向四方。宗教是对世界和人生的理解,是对他人和命运的无限宽容。儒家的积极进取,道家的自由山水,佛家的顿悟,伊斯兰教的前生后世,基督教的因信称义,多年的精神困惑在多种宗教信仰的融合中得到了身心抚慰和启悟。
在阆中,我找到了生命的归宿。
爱情
徜徉在阆中古城,街巷肥肥瘦瘦,长长短短,如一行行错落有致的长短句。偶尔在那个句首或者这个句末,点缀着一两棵沧桑之意的古树,不免让人驻足半天,玩味赏析。古院,古街,古树,古屋,在繁复中见别致,玲珑中显精巧,细腻而又婉约,就如一首古韵无穷的唐诗宋词,平平仄仄间总让人生出无限的爱怜,让人吟了又唱,读了又品,余味无穷。
想起那个清秀的女子,想起最初心底的震撼,我踩着脚下的青石板,朝江边走去。
嘉陵江就在眼前了。水气迎面扑来,宽阔的江面,深绿的江水在静静流淌着,看不见水的波纹,静谧,安详,从容,时间也仿佛凝固了一般。我迫不及待地寻找着,寻找着心底的那份情愫。可平静的江面除了偶尔有一两只渔船泛起的涟漪外,只有黛色的望不见底的江面了。想起那个女子向远处凝望的专注,还有那一丝伤感,我又向远处望去,对面的锦屏山郁郁葱葱,仿若给纯净的天空上留下了几抹淡淡的黛眉,“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这是北宋诗人王观送朋友鲍浩然时的不舍之情,而现在,这位女子又是在送谁呢?抑或在守望着谁呢?
向路边几个年长的老人询问,有的只是茫然地摇头,有的摆摆手,幸好有一个老人说,阆中得名的原因是因为锦屏山上临江的一棵大树上曾经挂着钟,阆中才由此得名。那钟现在还在吗?那钟在清朝的时候还在,但不知毁于何时。关于这钟肯定有一个美丽的传说吧。老人点点头,向我娓娓道来。
在很久以前,在锦屏山的北山腰上,有一棵参天古树,有一树枝像一只手凌空伸向前方,上面挂有一对宝钟,一雌一雄,人称夫妻钟。两钟情深意长,夫唱妇随,无比恩爱。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一恶人见此对宝钟,顿生歹意。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准备偷盗宝钟。宝钟面对突如其来的袭击,拼命反击,正当歹徒将要得手之际,雄钟挣脱魔掌,回头向雌钟深情一望,便纵身跳入了波涛滚滚的嘉陵江中。雌钟见状,正欲随同跳下,但早已被这盗贼抓在手中。只是,这盗贼一路逃窜,走到陕西省汉水边,准备过江进城。当船行至江中,突然乌云翻滚狂风大作电闪雷鸣,顷刻间这盗贼便被江水淹没。雌钟得救,但从此只有在汉水漂泊流落他乡,终成千古愁肠。此地便因此钟而得名为汉钟,就是现在的汉中市。跳入嘉陵江中的那只雄钟所在地,便被成之为阆中。此钟昼夜在锦屏山至白塔山之间的江浪中回游。每当月圆之际,他就会探出江面,深情地仰望那棵心中的古树。
说者或许习惯了娓娓叙述早已熟悉了的故事情节,而听者却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爱情演绎。爱是如此决绝,没有一丝的犹豫与怯懦;爱是如此纯粹,没有任何功利的驱使与诱惑;爱又是如此缠绵,没有造作的矫情与伪饰。锦屏山上的那棵古树已不知现在何处,其实有无与否已不是很重要了,眼前的江水绵延不断,又沉寂无声,就如这份无言的大爱,千年来至死不渝!
江边的风渐渐大了,嘉陵江水也泛起了波浪,那隐隐鸿大的江流声,或许就是他们悄悄的蜜语吧。
我想阆中这首古韵无穷的长短句应该是一首抒写爱情的诗词。爱情从来都是一个古老永恒的话题,从《诗经》的《蒹葭》开始,到唐诗宋词,爱情总是不断地被传唱。柳永的“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状尽爱情的缠绵与凄楚,与阆中的爱情比之,未免多了些许伤感与泪水;苏东坡倾诉了缱绻思念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爱情,也显得凄清寡意;辛弃疾“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虽道出了心中的渴慕之切,但也不过是一时一地之情……
俱往矣,面对着奔腾不息的嘉陵江水,巍巍若带的锦屏山,我感受着爱情的绵长深远,阆中这块爱情圣地,默默无言间,已向我阐释了爱的真谛。
在阆中,我愿为爱千年等候。
永恒
明天一早就要返程。傍晚,月亮早早就升起了,是一轮圆月。我的心一动,起身出门,说什么也要去去江边,再去看看那山,去看看那水了。
月光泻满了街巷的角角落落,也洒满了整个江面。波浪闪着细碎的亮光,仿若陈年的往事被风儿吹皱。周围一片静谧,静得我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我悄悄的,不敢有一丝的响动,只怕惊扰了周围偌大的静谧。
嘉陵江缓缓地向远方流去,隐隐的水声不可阻挡地撞击着我的耳膜,瞬间淹没了自己心跳的声音。我感到了恐慌,我怕这隐隐鸿大的江流随时会将我卷入其中,然后淹没,裹挟着飞逝。
我久久地伫立着,看江水缓缓而过,仿若看见时间从指缝间悄悄滑落。江水的平静只不过是一个假象,它的下面则隐藏着滚滚的激流。就如寻常日子里,我们很少感觉到时光在一点点地流逝,总想着,今天过了还有明天,日日复始,而生命就在不经意间,一刻不停地飞逝而去。今天,当我面对着浩浩的嘉陵江水,真切地感觉到了时间的飞逝,生命的流逝就如眼前的江水,平静而从容不迫。
无法阻挡流水的脚步,也无法阻挡生命的过程,我们惟无由面对和有序周旋。
一缕寒意突然袭来,我下意识得抱紧了双臂。然而,怎禁得寒意浸入肌骨。生命的短暂,人生的无奈,我深深陷入了一种无边的孤独和莫名的绝望。
月华如水,静静地泻在嘉陵江上,然后随着缓缓的江水一起消逝而去。我想起了那个美丽的传说。月圆之际,雄钟就会探出江面,深情仰望那棵心中的古树。今夜,他会不会如约而至?一定会的。千年来,江水如斯,那棵古树早已不见踪影,而这山水却因了这美丽的爱情而依然动人!美好的爱情原来可以让转瞬即逝的生命这样得以幽思的永恒。我想起了牛郎织女,因为爱情的坚贞,几千年来,在夜空中熠熠闪亮。我想起了泰坦尼克号,因为爱情的浪漫,它永远不会湮没在人们记忆的深海。
水流不息疑惑也幡然醒悟,我懂得了古诗词中的爱情诗为什么几乎都发生在水边,“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只有在水边,人们才会如此清醒而深刻地意识到时间的飞逝和人生的须臾,内心渴望着一份生命的永恒,只有爱情才能给生命以无限的憧憬和长久的温暖,去抵抗飞逝的时光对逃逸的诅咒。
阆中应该是从诗经里走来,从诗经第一首的第一行走来,翻过山谷,穿越森林,趟过河水,历经沧桑,走过浮华,一走就是几千年,不经意间,把自己走成了一首爱情长歌。
在阆中,我找到了生命的永恒。
【作者】叶灵,本名郑毅,中国作协会员。文字散见于《山花》《湖南文学》(原《文学界》)《延安文学》《黄河文学》《山东文学》《四川文学》《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散文百家》《北方文学》《莽原》《福建文学》《延河》《鹿鸣》《青海湖》《青岛文学》《散文诗》《大观》《牡丹》《躬耕》《辽河》《天池小小说》等杂志。有散文集《流淌在指尖的幸福》《秦淮水骨》《耳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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