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宋朝的夜市,就不再贪恋唐朝的繁华

看过宋朝的夜市

就不再贪恋唐朝的繁华

在中国历史上,实施禁夜令最坚决的莫过于唐朝,取消禁夜令最彻底的莫过于宋朝。两相比较,宋朝经济之繁荣、市场之茂盛、物资之丰富、商业之发达,远超过唐朝。就因为一个禁夜,一个不禁夜,一字之差,天壤之别,这才开始中国人的全日制中国。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全部属于你自己,对今天的中国人来讲,绝对不会将其当一回事的。然而,对唐朝人而言,对宋朝人而言,却是一个获得全部自由和失去部分自由的大问题。日本历史学家内滕虎次郎的“唐宋变革论”,认为唐朝为中世纪的结束,宋朝为近世的开始。我认为,取消禁夜令是这次划时代变革的分界线。如果说,唐朝是中国游牧社会的最后腾起,那么宋朝,则是中国农业社会过渡到商业资本社会的最早辉煌。

一般而言,对唐朝,人必称盛唐,对宋朝,人必称弱宋。唐之盛,盛在其武功雄伟、军威将强、征服藩属、拓土开疆的光荣上;宋之弱,弱在其国土仄狭、强邻压境、纳贡求存、苟且偷活的猥琐上。盛唐,是收保护费的,弱宋,则是交保护费的,一收一交,强弱立见。不过,从治和乱的角度来评价,唐朝的乱世之长,治世之短,适与宋朝的治世之长,乱世之短相反。“凡唐之世治如此其少,乱日如彼其多。其治安之久者,不过数十年。”“唐自高宗以后,非弑械起于宫闱,则叛臣讧于肘腋,自开元二十余年粗安而外,皆乱日也。”所以,唐诗人元稹的《行宫》诗,才有“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的憧憬太平往事之语。而宋朝,“自景德以来,四方无事,百姓康乐,户口蕃麻,田野日辟。”当神宗朝发动对西夏的战事,大宋臣民已经过了百十年的和平岁月,根本不知兵戈为何物。

治世与乱世的差别,不用多长时间,就能看出分晓:一,打仗要死人,人口必缩减;二,战争要破坏,城市必完蛋。唐承隋末大乱,宋继五代战火,两朝所接的烂摊子,基本相似。唐初人口为两千五百万,宋初人口为三千万,两朝人口总量大致相同。从唐初到安史之乱前的天宝十四载(755年),用了一百○六年,人口达到五千三百万。宋初到靖康之变前的大观四年(1100年),用了一百○四年,境内人口竟超过一亿,前者翻了一番,后者翻了两番。唐朝经安史之战、节度之祸、藩镇之争、黄巢之乱后,国家残破之极,靖康之变以后,国土锐减的南宋,其人口总数仍与鼎盛时期的唐朝持平。

唐朝人口超过十万以上的城市为十七座,宋朝人口超过十万以上的城市为五十二座,显然,治世长的宋,其人口繁殖速度,其城市建设规模,要大于快于乱世长的唐。宋朝的首都开封,为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之一,人口过百万。唐朝的首都长安,占地面积大于开封,人口也过百万,但长安“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坊和市分开,实施封闭式管理,日暮鼓动,户户关门,坊市禁闭,路人绝迹,唯有逻卒。黑夜是真正意义的黑夜。宋朝的首都开封和杭州,则是不夜之城,由于坊市合一,没有营业时间和营业地点的限制,夜市未了,早市开场,间有鬼市,甚至还有跳蚤市场。人来客往,买卖兴旺。“处处各有茶坊、酒肆、面店、果子、彩帛、绒线、香烛、油酱、食米、下饭鱼肉鲞腊等铺。盖经纪市井之家,往往多于店舍,旋买见成饮食,此为快便耳。”

清明上河图

有一幅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现存故宫博物院,画的是鼎盛时期的开封,立刻给你一种生气勃勃的视觉感受。在这幅画上,你看不到唐时长安那雄伟、堂皇、气派、大度的王者风范,但市民之忙忙碌碌,力夫之竞竞营营,店铺之财源滚滚,车马之喧嚣过市,仕女之丰彩都丽,文士之风流神韵,建筑之鳞次栉比,街衢之热闹非凡,绝对是唐朝的长安、洛阳见不到的物质繁荣,经济发达。

在中原地区称帝为王的朝代,以宋朝的面积最小,而小到最不堪时,宋高宗只剩下浙东和东海几个岛屿。即使其最大时,北宋的国土面积也只有唐朝的一半。长江以南的南宋就很可怜了,只有明朝的三分之一,或清朝的五分之一。而这个王朝却能每年给北方恶霸邻邦,交数十万银子、数十万匹绢为保护费免遭战火。居然这项花费,只不过占整个国家总收入的十分之一。西夏、党项、辽、金、元理直气壮地要这批银绢,因为是纳贡。宋王朝虽然也不大愿意掏,因为名义不好听,你在下,他在上,不过想到老子有钱,掏出一点打发这些穷要饭的花子,也还是一种精神的胜利。

清明上河图

可以断言,一个实施禁夜令的朝代,其臣民不可能会全心全力。尽管禁夜令不枷不锁不系绳索,然而这种精神上的枷锁,心灵上的绳索,即使剥夺部分自由,那也无从谈积极性和主动性。大宋王朝能够以突飞猛进的姿态,创造出比其前朝、比其后代的巨大财富,应该说,是取消禁夜令,把夜晚还给老百姓的结果。某种程度上类似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三中全会以后,不再提阶级斗争为纲,调动了中国人前所未有的能量而出现的改革奇迹那样。人心齐,泰山移,人的能动性,要是激发出来,确实具有不可思议的力量。

从国家年度财政收入来观察,盛唐不如弱宋远甚。在平常年景下,北宋岁入为八千至九千万贯文,南宋岁入为一万万贯文,唐朝岁入为三千余万贯,不过是宋朝的一个零头。宋不仅强于前朝的唐,与后朝明、清相较,也不逊色。明朝隆庆五年(1571年)国家收入为二百五十万两,万历二十八年(1600年)国家收入为四百万两,按通常一贯铜钱兑换一两白银换算,那么,北宋岁入折合八百至九百万两,南宋岁入折合一千万两。明朝的岁入,不过为北宋的二分之一,为南宋的三分之一,不免相形见绌,更何况明朝领土和人口均大于宋朝,尤其南宋,只有半壁江山,看来,明朝臣民,真是很丢脸,从皇帝直到平民,干劲都不如两宋。清朝顺治七年(1650年),岁入为一千四百八十五万两,离宋朝最高年收入一千六百万两,尚有差距。一直到道光、咸丰年间(1850左右),经济总量才稍稍超过两宋。可清朝的人口总数此时已达三亿,比之宋徽宗时期的一亿,多出两倍。一亿人和三亿人所创造出来的财富相等,夫复何言?有人做过这样的统计,南宋以五千五百万人口,占全世界人口总数百分之十五,创造了世界财富百分之七十五。而1700年到1820年清朝康雍乾所谓“盛世”,中国的经济规模在世界的比重,也只有百分之三十二,而人口却是世界总量的百分三十六,这就是大宋王朝的老百姓,在走出“禁夜令”以后的经济奇迹。

因此,宋朝绝非我们印象中这个积贫积弱的耻辱王朝;积贫积弱是事实,耻辱蒙羞也是事实,北宋最后两个皇帝被敌国捉走当了俘虏,死在异国他乡;南宋第一个皇帝被打败只能逃到海上存身,倒数第三个皇帝被元人抓走,最后一个皇帝逃到海上也不得不被大臣背负着跳海,在中国封建王朝兴亡史上,再没有比两宋王朝更让人泄气的了。然而在强敌压境、战乱频仍、俯首服低、花钱买和平的三百年间,宋朝人却创造出经济上的极大丰足、文化上的极度辉煌,却是他朝难以望其项背的。中国人的三大发明,罗盘、火药、印刷术,就是这个积贫积弱的耻辱王朝,对于历史做出的伟大贡献。人称盛唐的李氏王朝,却在这方面交了白卷。

血性的失落:李国文闲话历史

作者:李国文

取消禁夜令,释放出来的区区生产力,也许很有限,但人们拥有一天二十四个小时的完全自由,那产生出来的精神能量,却是无限的。美国历史学家墨菲说:“在很多方面,宋朝是中国历史上最令人激动的年代。后来的世世代代历史学家批评它,是因为它未能顶住异族入侵,而终于被他们痛恨的蒙古人打垮。但宋朝却从960年存在到1279年,长于三百年的平均朝代寿命。”他认为宋朝:“完全称得上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生产力最高和最发达的国家。”(《亚洲史》)

日本学者加藤繁在《宋代都市的发展》中说:唐代“坊的制度——就是用墙把坊围起来,除了特定的高官以外,不许向街路开门的制度——到了北宋末年已经完全崩溃,庶人也可以任意面街造屋开门了”。加藤繁所说的“北宋末年”,准确地说应为唐朝末年,直至五代,禁夜令流于形式,渐渐式微,民众也不太在乎了。《花间集》中张泌那首《浣溪纱》,就是一个例证,其首句“晚逐香车进凤城”,明显犯了夜禁。可同为晚唐诗人的张泌(842—914),要比温庭筠(812—870)幸运得多,究竟小三十岁,加之又逢乱世,显然,已不大坚持夜禁,他这才敢放心大胆地盯梢泡妞,也不必担心受到“败面折齿”的笞责。

从宋人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里的“州桥夜市”一节,我们约略知道北宋鼎盛时期的汴京夜晚,市面之繁华、商铺之稠密、钱财之富裕、物品之丰足,恐怕连当下的开封,也无法相比。“出朱雀门,直至龙津桥,自州桥南去,当街水饭、敖肉、干脯。王楼前獾儿、野狐、肉脯、鸡。梅家鹿家鹅鸭鸡兔肚肺鳝鱼包子、鸡皮、腰肾、鸡碎,每个不过十五文。”接下来,从朱雀门的曹家从食,“直至龙津桥须脑子肉止,谓之杂嚼,直到三更。”而“东角楼街巷”一节里,从夜到明,从天亮到天黑,宋朝的首都简直就是一个不眠之城。“自宣德楼去东角楼,直至旧酸枣门,最是铺席要闹。南通一巷,谓之‘界身’,并是金银彩帛交易之所,屋宇雄壮,门面广阔,望之森然,每一交易,动即千万,骇人闻见。以东街北曰潘楼酒店,其下每日自五更市合,买卖衣物书画珍玩犀玉。至平明,羊头、肚肺、赤白腰子、妳房、肚胘、鹑兔、鸠鸽、野味、螃蟹、蛤蜊之类讫,方有诸手作人上市买卖零碎作料。饭后饮食上市,如酥蜜食、枣糕、澄沙团子、香糖果子、蜜煎雕花之类。向晚卖河娄头面、冠梳领抹、珍玩动使之类。东去则徐家瓠羹店,街南桑家瓦子,近北则中瓦,次里瓦。其中大小勾栏五十余座。内中瓦子莲花棚、牡丹棚;里瓦子夜叉棚、象棚最大,可容数千人。自丁先现、王团子、张七圣辈,后来可有人于此作场。瓦中多有货药、卖卦、喝故衣、探博、饮食、剃剪纸画、令曲之类,终日居此,不觉抵暮。”

在“会仙酒楼”一节中,从汴京人的夜生活,其阔绰,其挥霍,也令人惊叹咋舌。“大抵都人风俗奢侈,度量稍宽,凡酒店中不问何人,止两人对坐饮酒,亦用注碗一副,盘盏两副,果菜碟各五片,水菜碗三五只,即银近百两矣。虽一人独饮,碗亦遂用银盂之类。”当时酒楼饭店所用餐具,悉以纯银打造,若不富得流油,岂敢如此奢华。在“民俗”一节中,“其正店酒户,见脚店三两次打酒,便敢借与三五百两银器。以至贫下人家,就店呼酒,亦用银器供送。有连夜饮者,次日取之。诸妓馆只就店呼酒而已,银器供送,亦复如是。其阔略大量,天下无之也。”

然而这个好的开端,却被身后的辽、金、元,以及西夏、党项等强邻扼杀。正如古希腊亡于古罗马,古罗马亡于日耳曼一样,文明永远屈服于野蛮。一个满腹诗书、体单力薄的文弱书生,绝对打不过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赳赳武夫。这也是汉化得多一点的辽国,败于汉化得少一点的金国,而汉化得少一点的女真人,却败于完全没有汉化的蒙古人的道理。

可这个“黄金时代”,无论北宋,无论南宋,都是坚决不实施禁夜令的朝代,也许这是最值得记住的一点。

因此,这个朝代商业之发达,贸易之兴隆,资本市场之出现,商品经济之形成,上层建筑之松动,政治体制之变化,文化生活之多样,消费模式之趋奢……这一切,都来自于宋朝人一天得以掌握自己的二十四个小时,不视人眼色,不仰人鼻息,不受人制约,不求人保护的自由之果。

这也就是陈寅恪的名言:“华夏民族文化历千年之演变,造极于赵宋之世。”然而,宋朝的意义远不止此,严复曾经说过:“中国所以成为今日现象者,为宋人所造就十八九。”这才是我们认识宋朝的真谛。

美编 | 王小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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