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米兰昆德拉所说：“世界上所有的不朽都是和死亡紧紧相联的。”

——题记

跟大多数抗战老兵一样，陈培植于我们是陌生的。

关于他所有的一切，迄今为止，除了墓碑上那两行简短的介绍，其它的在时间的冲刷下，早已淹没在浩如烟海的战史与阵亡名录里，成为一串冰冷的数字。

呈现他简短的一生，通过只言片语的细节，去还原一个特定群体的一生，是我们拒绝历史庞大而空洞的一种尝试。

我们想用这种清晰的细节，在历史无情而渺茫的深渊里，珍重地放下他们曾经鲜活的模样。这是我们对历史认知的一种态度和表达。

★一★

1934年春天，一个极其普通的日子。即将年满20岁的陈家善站在杭州的街头，面对奔走的人群，内心忐忑不安。直到在嘈杂的叫卖声中，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他悬着的心才踏实下来。

叫他的是二哥陈家让。陈家总共有三兄弟，年纪间隔并不大，都是差个四五岁，但因为性格原因，陈家善跟二哥的感情更好。

他们的老家在资兴的一个普通山村里，家里谈不上富贵，但也有十几亩薄田，一两头耕牛，算是殷实人家。父母虽然读书不多，但在子女教育上还算是开明。可惜的是，在陈家善十三四岁时，家里突遭变故，父母都因病相继去世。大哥因为年纪比较大，早早成家，无暇照顾他们兄弟。

此后不久，大哥在家族长辈的主持下用抓阄的方式分了家。跟那些乡村里常见的情节如出一辙，难免有些争执，但二哥是读书人，他自己的想法深深地埋在了心里。至于陈家善，因为年纪太小，他的那一部分则由大哥代管。跟大哥一家生活，日子的艰苦与困顿显而易见。二哥倒是比较幸运，按照湘南旧时的习俗，陈家让早早就与邻村曹家的一个大家闺秀定亲。由于为人忠厚善良，加上勤学苦读，二哥深得老丈人的喜爱，在岳父的支持下，顺利读完了中山大学。

当时的广州正是革命的中心，陈家让也一头扎了进去。在征得岳父的同意后，陈家让改名为陈培基，弃笔从戎，加入革命军。此后，陈培基随军北伐，一路凯歌之际，国共失和，军中开始清党。当时在军中已是团参谋的陈培基，出于同情放走了共产党的一个重要人物，事后被人举报，受此牵连被迫退出军界。离开军队后，陈培基四处漂泊，在战友的帮助下，流落到杭州教书。1932年后，中日关系吃紧，国民政府加紧备战。1934年春，陈培基在友人的推荐担保下，在杭州笕桥航校当了一名政治教官。

正因如此，当陈家善在家乡走投无路时，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去投靠从小对他关爱有加的二哥。在去杭州之前，陈家善在老家勉强读完了高中，当他想继续深造时，大哥以他已成年为由，让他自立门户。不善农活的陈家善，为了糊口，去到同村的一个大户人家打短工，仅数月就品尝到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一个中午，已经筋疲力尽的陈家善下工回到主家，早已饥肠辘辘的他见桌上放了一碗剩饭，也没有在意，端起来就吃，吃完后在靠阴的窗户底下休息，迷迷糊糊中，听见主家夫妻二人在争吵。

“桌上的饭你给谁吃了？”

“刚才家善饿了，就让他吃了。”

“你这个死鬼，那是我准备给狗吃的，他们这些做工的吃那么好干什么。”

听到这里，陈家善的内心一阵悲凉，说起来这个主家还跟陈家沾亲带故，这个敏感而自尊的少年，什么都没有说，当天下午就辞了工。在家里捱过了春节，辗转去了杭州。

★ 二 ★

到杭州的第一件事就是改名字，依照二哥的名字，陈家善在航校的招生表格上写下了“陈培植”这三个字，从此开始了一段新的人生。

入学之后，陈家善先接受了近半年的入伍生教育，开始系统学习飞行学、航行学、飞机构造以及无线电和英语。1935年，入本科中级班。1936年，转高级班，正式成为轰炸机飞行员。

在短暂的一生中，杭州东郊的日子，应该是陈培植兄弟最为幸福的时光之一。兄弟二人在同一所学校里生死与共，患难相扶。那种血脉亲情在动荡不安的时局变化中，尤显手足情深。

1936年8月，国民政府为了应对随时都可能爆发的战争，将全国所有的空军进行改组与整合，陈培植被编入二大队第十四队，直属航空军事委员会，后改为第30队，驾驶意大利菲亚特产的BRIII式轻型轰炸机。同年年底，全队入驻安徽广德机场。

1937年，淞沪战争爆发，全面抗战正式打响，驻守广德机场的空军二大队，开始连续接到作战命令，上级要求他们主动出击轰炸日军在上海的军事目标，重点是第三舰队。

从当年8月14日清晨开始，二大队的第九、十一、十四3个中队，陆续从机场冒雨起飞，直扑目标。抵达交战区域后，按照攻击编队，向日军舰队进行空投。在日军军舰构筑的密集的火力网中，各攻击编队从近四千米的高空，想尽一切办法突破日军的拦截，将重达500磅的炸弹依次投下，吴淞口外，数艘日军军舰中弹起火，这也是日本海军第一次遭到中国空军的打击。整个淞沪会战期间，二大队会同四、五、六大队多次出击轰炸，取得了较大战果，日军旗舰“出云号”遭到重创。

随着战事的发展，陈培植开始随着部队到处转场，相继参加了武汉会战与第一次长沙会战，表现优异，一共获得了五次战绩。

原空军军士学校大门

笕桥航校的学员们

★ 三★

陈培植再一次见到二哥是在成都。

中日战争爆发后，中央航校一路南迁至昆明。陈培基在1939年辗转到了成都，在中央航校成都空军军士学校任政治部主任。为了更好地照顾陈培植，二哥动用了在军中的人脉，将陈培植调到了成都。在成都陈培植与一名李姓四川女孩结婚。1941年秋天，陈培植夫妇有了自已的女儿。

鉴于当时中日双方的空军实力对比悬殊，日本空军经常轰炸重庆，国防军事委员会为了扭转这一局面，决定选派优秀飞行员去美国接受P—40的飞行培训，因表现优异，已经是飞行教官的陈培植也在入选之列。

1942年春，陈培植随第三批学员共150人赴美培训。他们先从昆明飞抵印度加尔各答，再乘火车去到孟买，在这里登上去往美国的轮船。之所以选择轮船，是因为同盟国在战场十分被动，要平安穿越多国领空，基本上不太可能。就是坐轮船也是险象环生，德国的潜艇在大西洋上就像是神出鬼没的幽灵。他们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穿越了印度洋和大西洋的漫长水路，最后抵达美国东海岸。

培训是在美国亚利桑那州的菲尼克斯城。陈培植在国内已经接受过较为系统的飞行训练，上级决定让他协助美方教官培训中国学员学飞B-24解放者轰炸机。

1944年9月9日，对很多人来说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子，但对远在成都的陈培基来说，这个日子实在是让他刻骨铭心——他永远地失去了他的弟弟。其实，这只是一次日常的飞行训练，但由于突发故障，飞机无法正常降落，只好采取紧急迫降，陈培植在这个过程中不幸遇难，享年30岁。

1945年5月，所有在美国接受B—24轰炸机培训的留美飞行员奉命在美国长岛集结，返回中国。飞机跃入云层之际，所有的学员集体敬军礼，云层下是异国他乡的美国，那里的军人墓地里，躺着50多位中国飞行员，里面就有陈培植。

B-24轰炸机，又名解放者

正准备起飞的中国空军

今天我们已经无从知晓躺在墓地里的陈培植对故乡怀有的是怎样的一种思念，对妻女怀有的是怎样的一份愧疚。作为一名轰炸机飞行员，相信他对坐标的敏感度是最高的，今天，我们写下这个坐标：北纬25°34′-26°18′，东经113°08′-113°44′资兴，欢迎你随时回家。

美国国家军人墓地，上面只有简短的介绍，陈培植，飞行上尉

（本文根据陈家后人提供素材改写，部分资料来源于《国民党军队制度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