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泪瓦斯的威力,我作证

原标题:催泪瓦斯的威力,我作证

理想国按:

“催泪瓦斯太可怕了。它让你的喉咙火燎般的难受,喘不上气,流泪不止。你以为它消散地很快,其实换个风向马上就回来了。所以要是看到它,一个字——跑!”

说这段话的人,叫本•克维尼(Benn Keaveney),现在是伦敦一家心理健康慈善组织的负责人。1971年,他14岁,正是本文头图照片中左起第三名逃跑的男孩儿。他回忆,有个穿着战斗夹克的摄影师,就在他翻墙处不远的地方拍照。是的,催泪瓦斯来的时候,那人没跑。1971年12月,克维尼在报纸的照片上看到了自己,他也记住了摄影师的名字:唐·麦卡林。

作为战地摄影师,这是麦卡林的日常。死神离他最近的一次,只隔半台尼康相机。这位20世纪人类苦难的见证者,曾被约翰·伯格称为“我们不能闭上的双眼”。2020年,麦卡林的自传《不合理的行为》将被改编为电影,由此前出演过《荒野猎人》《敦刻尔克》《疯狂的麦克斯4》等影片的汤姆·哈迪担任男主角。编剧据传为格雷戈里·伯克,他的上一部作品是《迷失1971》,故事背景是1971年紧急状态下的北爱尔兰。

1971年,麦卡林就在北爱尔兰,在伦敦德里,在冲突的中心。他拿起相机,再次撞开死神。他要直击现场,记录下军警、平民,催泪瓦斯、刀枪棍棒、战争……一切不合理的行为。

催泪瓦斯的威力,我可以作证

文/图:[英]唐·麦卡林

节选自《不合理的行为》

我第一本摄影集名为《毁灭的事业》,在1971年出版。虽然使用的纸张很廉价,印刷也很糟糕,我还是相当引以为傲。编撰过程让我有机会评断过去,也能放眼未来。

我不打算对自己的作品吹毛求疵,但我看得出来,即便依据最后的伤亡人数统计得知,受害最深的通常是平民,全书的重点还是战争中的士兵,而不是平民百姓。

我离开时,下定决心要待在不幸者身旁,透过平民的眼睛更仔细地观察军事冲突。我需要的题材不假外求,因为冲突就在自家门口:北爱尔兰。

一名下班回家的市民,路过街头战斗的英军,北爱尔兰,1971

英国军方用催泪瓦斯镇压北爱示威者,其威力我可以作证。1971年底,我在德利城外的博格塞首次遭到催泪瓦斯袭击,失去了视觉。

那次示威变得很不堪,橡皮子弹和牛奶瓶的大量玻璃碎片满天飞。突然间,有种剧烈的烧灼感掐住我的鼻子和喉咙,逼得我闭上眼睛。我还记得我摸索着退出混战,慢慢把脸靠在墙上。

我以为只要进入完全黑暗的地方,再把眼睛张开,问题就会消失。这招不管用。我站在那里,眼前一片黑暗,眼睛、鼻子、喉咙、耳朵、嘴巴有如火烧,我感到背上一记重击,那是一发橡皮子弹。我身后一个声音说:“王八蛋。没人性的王八蛋。”

有人草草抓住我的外套,拉着我离开那里。我觉得自己一定被军方逮捕了。接着我又听到身边那个声音,毋庸置疑,那是元音念得很奇特的阿尔斯特口音。我被带着走一小段路,到一个像是屋子走廊的地方。“没人性的王八蛋”不断从我身边传来,仿佛我那位看不见的伙伴只会说这几个字。有人让我坐下。我再次试着张开眼睛,却像是有人丢了火到我眼睛里,我还是看不见。

我朝黑暗讨要一块湿布,随即听到几个人吼叫:“给他一块湿布,拿块湿布来。”我还听到背景中有动物死命地叫。一块发臭的抹布放到我手中,我设法稍微清理眼睛,只求看见四周。穿过燃烧的烟雾,我聚焦在我眼前的两颗圆球上。那是两颗眼珠,因为靠得太近,看起来像月球的特写。救我的人是个侏儒,就站在我面前。刹那间,我以为我是在费里尼的电影中醒来。他重复说着:“你没事吧?他妈的王八蛋!”

他的眼睛也是泪流不止。我依稀可以看到他身后更多的人影,妇女、儿童、模糊的脸孔。屋外又传来一阵震天嘶鸣,有人说:“那头驴子也中了毒气。”那座天主教小区的每样东西都盖上一层火辣辣的毒气。

英军抓住一位当地天主教青年,北爱尔兰,1971

身为记者,在阿尔斯特采访最强烈的感觉是,双方面前,你都觉得自己是背叛者犹大。我谢过侏儒一家人的好心,离开他们小小的屋子,然后这种感觉又出现了。我得通过街角那些英国士兵。我高举相机,以表明我的职业,却看到他们轻蔑的神情,听到他们低声的咒骂。对他们来说,我是他们敌人的党羽,而他们才刚用催泪瓦斯攻击了那些人。

民权运动的游行热烈但和平,比较像是“停止核弹”的示威。我三年前第一次采访这地方时,当天的秩序就是如此。天主教徒抗议英国政府在就业、住房与选举方面对他们不公平,然而在那下面隐含着古老的教派敌意。爱尔兰绿党为爱尔兰民族烈士和死于黑棕部队之手的那些人算旧账,而北爱尔兰新教徒的血源则来自十七世纪克伦威尔派来镇压与殖民爱尔兰的苏格兰雇佣兵。

1969年1月4日晚上,历史重演,以新教徒为主的“皇家阿尔斯特骑兵”把天主教徒民权示威者引到德里郊外本托雷桥保守派的埋伏处。在那里,一大群人挥舞着狼牙棒、木棍与铁条,冲入示威游行队伍间,就像古代野蛮的皮克特人与苏格兰人冲过苏格兰边界山攻打英格兰人。这次事件让爱尔兰共和军有理由武装起来,他们原本就是硬汉,给逼上梁山后更加顽强不屈。

在博格塞的日子里,那些觉得生活受到体制压迫的温和百姓既亲切又万分热情地接待我们。我很肯定他们不想见到流血事件进入他们的小区,或在阿尔斯特蔓延开来,但如今情势已骑虎难下。英国士兵开进来维持和平时,一开始天主教徒把他们当成救星。没多久军队摇身一变,成为现状的保护者,百姓的态度也变了。天主教女孩一和士兵交好,便会遭到嘲笑羞辱;而天主教社区出现左翼的“爱尔兰共和军临时派”时,清教徒保守派也给激怒了,摩拳擦掌等着随时动用枪支炸弹。

街头三连拍,北爱尔兰,博格塞,1971

我在1971年多次采访北爱尔兰,都选中博格塞,因为在一个比足球场大不了多少的区域,比在贝尔法斯特这类没特色的大城市要更容易出片儿。在博格塞,星期六下午只要酒馆一关上门,你几乎就可以确定要出事了。年轻人率先向军队丢石头,战况逐步升级到扔汽油瓶与放暗枪,接着军队就会反击。

我拍到一张皇家盎格鲁步兵团冲锋的照片,它之所以轰动,是因为它清楚呈现士兵前进时有多麻烦。他们冲锋时穿戴防弹夹克、附亚克力面罩的镇暴头盔,笨拙的腿部与手部护具是武士造型,从家庭主妇的门阶前经过时,在她们眼中活像是日本武士。他们扛着这些中世纪盔甲,还得去追逐那些像猫一样能跑又能翻的小孩。

冲向示威者,北爱尔兰,1971

有一天我在博格塞被两个人拦下盘查,问我拿相机要干什么。我按照我的一贯政策,叫他们别管闲事。

他们对我说:“识相的话,就听话滚开。”

我不为所动,并且说我这辈子还没给任何人吓跑过,现在也不想破例。

当天稍晚我回到下榻的城市旅馆(后来被炸弹夷为平地),在酒吧和其他记者谈到这档子事之后,一个粗犷的天主教服务生汤米找上我,要我放心。

“今天下午拦住你的那个人,我已经摆平他,你现在没事了。”

“你的意思是?”我说。

“他们是临时派。但你现在没事了,你不会再碰上麻烦。我跟他们说你是《星期日泰晤士报》派来的。”

此后我就没再遇到这类麻烦,但知道自己是通过了“爱尔兰共和军临时派”的检查才得以自由拍照,还是觉得不舒服。往返两边,从检查哨的军人身边走过时,我不再觉得自在。柯里根住宅区的情势日益紧张,年轻人开始纵火焚烧劫来的卡车,而我也注意到有个一把年纪的男子在我附近的前院占了个据点。我觉得他是狙击手,虽然在他静静着手准备时,我没看到任何武器。我的朋友跟我解释这是怎么回事,我顿时陷入进退维谷。

抬出遭爱尔兰共和军狙击手袭击的伤兵,北爱尔兰,1971

这里有个人准备要开枪,可能会打死一个英国士兵,但我却无能为力,只能走开,如我朋友所说,别出声,因为我受到严密监视。那天在德里没有英国士兵阵亡,但我也只是走运。在另一个场合,我看到一个士兵背后中枪,被担架抬出车库。我上前拍照,却遭士兵阻拦,他想拿防暴枪把我打回去。我了解他的心情,因为他看到我和这次肇祸的天主教青年们在一起。

这或许还不是全面战争,但在北爱尔兰采访新闻事件是极端危险的工作。除了被这边的人马误认为是另一边的人之外,我还随时可能被流弹、瓶子或砖块打中,而让头部受到重伤,就像任何无辜路人上街办事时可能碰上的情况。这个省份的平民生活处处充满危机,在一张很特别的新闻照片里有最生动的描绘:我跑着要逃离两方丢出的砖块,还有一辆英军装甲车误以为我是示威者而想碾过我。车子的轮子离地,看起来像要把我活生生吞入嘴里。丢向装甲车的砖块也朝我飞来。

麦卡林躲开一辆英军装甲车,北爱尔兰,1971

(克莱夫·林普金拍摄)

在我亲身见识爱尔兰冲突的日子里,最后出了件出人意料的事。我打电话给博格塞的线人,问他周末是否有可能发生什么事。

“我想你最好自己过来瞧瞧。”他回答得神秘兮兮。

那个周末,《星期日泰晤士报》有别的差事要我去,所以我错过了那场日后被称为“血腥星期日”的惨案。在那个恐怖的日子里,暴动与枪火不断,博格塞有十三个天主教徒被杀。我应该要到那里去的,或许命运之神又插手了。

向英军投掷石块儿后的当地天主教青年,北爱尔兰,1971

[ 作者介绍 ]

唐•麦卡林(Don McCullin),1935年生于英国,新闻摄影记者。麦卡林一直出现在世界各地的战争前沿与冲突热点,用照片记录世间苦难,经历跌宕传奇,被公认为当今世界上最杰出的战地记者之一。

同时,他以深沉的良知与对生命的省思,为摄影注入慈悲的光辉,成为并肩尤金•史密斯、罗伯特•弗兰克的伟大人性见证者,在世界新闻史与摄影史上都占有重要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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