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凯到底有没有背叛光绪皇帝

1916年3月,康有为致信袁世凯,劝其退位。此信开头云“慰庭总统老弟大鉴”(袁世凯字慰亭,亦作慰廷、慰庭),大占袁世凯便宜。不过论年纪和交情,康有为的确有资格叫袁世凯一声“老弟”:他比袁世凯大一岁,二人相识于1895年,正应了信中所云“廿余年之交旧”。在信中,康有为抚今悼昔,一面大吹法螺:“当戊戌时,仆毗赞大政,推毂大僚者十余人,而己身未尝受一官,上意命入军机,亦未尝受。”这句话几乎没有一字可信;一面感旧之哀:“追昔强学之会,饮酒高谈,坐以齿序,公呼吾为大哥,吾与公兄弟交也。今同会寥落,死亡殆尽,海外同志,惟吾与公及沈子培(沈曾植)、徐菊人(徐世昌)尚存,感旧欷歔,今诚不忍见公之危,而中国从公而亡也。”这句话则把流逝的时光拉回到风雨仓皇的1895年。

1894年爆发的中日甲午战争,堪称中国近代史上的一大转折点,于袁世凯个人而言,同样如此。其一生功业,起于朝鲜,十余载苦心经营,随战败付诸东流。当时甚至流传一种说法,视袁世凯为引燃战火的罪魁祸首,譬如恭亲王奕訢问李鸿章:“吾闻此次兵衅,悉由袁世凯鼓荡而成,此言信否?”曾向李鸿章推荐袁世凯的张佩纶,在致李鸿藻信中,判定这场战争“萌自袁世凯,炽于盛宣怀,结于李经方”,并称袁世凯“大言不惭,全无实际”“骄奢淫佚,阴贼险狠,无一不备”,劝李鸿藻慎用此人。由此种种,可知袁世凯在甲午战争之后的处境之坏。

当时袁世凯的思想,较之同侪,显然属于新派。一来他在朝鲜十来年,常与外国人打交道,耳濡目染,头脑渐渐开化;二来他是甲午战争的亲历者,在血与火之间,洞见了清朝军制的腐化与僵化,痛定思痛,主张用西方的办法训练新军。同为欲开风气的新派人物,他与康有为一拍即合,不仅帮康有为递交上书(《变通善后讲求体要以图自强呈》),还一同组织强学会。据康有为自编年谱,袁世凯与陈炽、杨锐、沈曾植等,都是强学会的发起人。1912年10月22日,梁启超发表演讲《鄙人对于言论界之过去及将来》云:“当甲午丧师以后,国人敌忾心颇盛,而全瞢于世界大势。乙未夏秋间,诸先辈乃发起一政社名强学会者,今大总统袁公,即当时发起之一人也。……而最初着手之事业,则欲办图书馆与报馆,袁公首捐金五百……”这些都是袁世凯作为维新人士的铁证。

康有为《汗漫舫诗集》还写道,强学会运营期间,“是时,袁(世凯)、徐(世昌)先出天津练兵,同志夜饯观剧,适演十二金牌召还岳武穆事,咸欷歔,李玉坡理卿至泣下。”由此可知康有为与袁世凯声气相投的程度,1916年信中回忆“饮酒高谈”“公呼吾为大哥,吾与公兄弟交也”云云,绝非虚辞;更可以用来解释,为什么戊戌变法后期,康有为欲行武力夺权,首先想到的便是在小站练兵的袁世凯,他们毕竟同志一场。

于是有了这急管繁弦的一幕:光绪二十四年七月二十六日(1898年9月11日),徐致靖上折《密保练兵大员疏》,建议光绪皇帝重用在天津练兵的直隶按察使袁世凯;七月二十九日,袁世凯应召进京;八月初一,光绪召见,将袁世凯从正三品的按察使提拔为正二品的侍郎候补,这在当时,属于超擢(越级提拔),乃是极大恩宠,令人侧目;八月初二,光绪再次召见袁世凯,并勉励道:“人人都说你练的兵、办的学堂甚好,此后可与荣禄各办各事”……

八月初三的法华寺之夜,也许是袁世凯一生最不愿回顾的一夜。谭嗣同夤夜突来,游说他出兵杀荣禄,肃宫廷,清君侧,复大权,这使他遽然惊觉,此前的官运亨通,原来不是福音,而是陷阱。落在了权力斗争——换一个现时代更流行的说法,叫“宫斗”——的棋局之上,他不过是一颗供人驱使的棋子,对于谭嗣同的兵变计划,倘若拒绝,有负皇上,倘若遵从,有负皇太后和荣禄大人,反正怎么选择,都成问题。最大的问题在于,他没有退路,必须做出选择,像韦小宝那样以“老子不干了”来应对两难之局,终归只是小说。

后来的历史叙事,以维新与守旧的二元价值观,在光绪与慈禧之间画出了一道清晰的界限。这是典型的后见之明,而且未必在理。就当时而言,光绪与慈禧之争更多表现于权力,与政见、道义等关系甚小。譬如袁世凯一听谭嗣同要杀慈禧,立即说道:“皇太后听政三十馀年,迭平大难,深得人心。我之部下,常以忠义为训戒,如令以作乱,必不可行。”这句话出自袁世凯《戊戌日记》,虽是事后之谈,却未尝不可视作一种政治心理。戊戌年的大清官场,已经归政的慈禧,其形象与威望依旧在光绪之上。忠于皇上是忠义,忠于皇太后也是忠义,二者并无高下之别。

既然怎么选择都无关忠义,或者怎么选择都有违忠义,那么摆在袁世凯面前的难题,只能进行现实主义或功利主义的考量。首先他需要考量,谭嗣同的计划,有多少成功的可能。论打仗,他是行家里手。试看他怎么“设词推宕”:“天津为各国聚处之地,若忽杀总督,中外官民,必将大讧,国势即将瓜分。且北洋有宋(宋庆)、董(董福祥)、聂(聂士成)各军四五万人,淮练各军又有七十多营,京内旗兵亦不下数万,本军只七千人,出兵至多不过六千,如何能办此事?恐在外一动兵,而京内必即设防,上已先危。”谭嗣同让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举兵,他则答道:“本军粮械子弹,均在津营内,存者极少,必须先将粮弹领运足用,方可用兵。”

袁世凯这番话名为推宕,实则几乎全是事实。关于当时的军事形势,高阳的分析更为透彻:“试想,袁世凯有兵七千在新农镇,亦即所谓小站,由此发兵,首须北向通过天津,这一关能不能通得过?其次芦汉铁路局总办胡橘芬,会不会支持袁世凯,拨给足够的车厢供他运兵?就算北洋自荣禄以下都在梦中,任其所为,但芦汉路只通至南苑附近的马家埠,袁部又如何从城南到京城西北的颐和园?即令聂、董两军不能赴援,步军统领崇礼的巡捕五营及属于内务府护军营系统的颐和园卫队,莫非都会弃械投降?”(高阳《翁同龢传》)高阳谈到的第一个问题,荣禄已经有所动作:八月初三日,荣禄下令聂士成带兵十营进驻于天津陈家沟,此举未必针对袁世凯,却达成了切断袁军入京之路的效果。基于此,可知这场兵变,成功可能性极小。以袁世凯的头脑和经验,不难看穿这一点。也许早在法华寺,他已经决定了站在哪一边。

进而言之,即便袁世凯兵变成功,那又如何?光绪摆脱掣肘,康有为等大权在握,改革必定会成功吗?须知戊戌变法失败的最大原因,一是不得其人,二是不得其法。假如照旧由这班躁进之人、以这般急进之法推行改革,只怕还是难免败局。

说到败局,不妨参考当事人王照的说法:“……迨至召袁之诏下,霹雳一声,明是掩耳盗铃,败局已定矣。”(王照《方家园杂咏纪事》)按王照的判断,改革已经失败了,不管袁世凯是否发动兵变,都无法改写这一结局。倘若此说成立,那么最可叹的反而是袁世凯。康有为们明知大厦将倾,还拉他进来陪葬,固然可用垂死一搏来解释,于他未免太不公道。由此再来说他的告密。八月初三之后,他直接陷入了博弈论中的“囚徒困境”:当他卷入兵变阴谋,一般只有两种可能,或者去揭发共谋者,或者被共谋者揭发。最终,他选择先下手为强,这首先是自保,其次才能谈到邀功请赏。至于戊戌政变,如黄彰健所言,并非因他的告密而发生,然而他的告密加剧了政变的激烈程度,也是事实,同时还得承认,他是政变的一大受益者。鉴于此,他挨了百余年的骂,不能说全部冤枉。只是需要分辨,他的罪过,多少源自个体意志,多少源自时代错位;他在两难之间的选择,能不能到道义来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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