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采夫:金庸是我青春期的“劳改专家”

金庸的小说里塑造了各种性格的人物

金庸的小说里塑造了各种性格的人物,在一个孩子物质贫乏的人格形成期,他们能为他打开奇异的幻想世界。里面的热血故事,能够奠定一个孩子对于任侠、牺牲、是非、家国的基本判断。这是一个武侠小说大家对一个普通人最深刻的影响。琼瑶和金庸都是青春期的劳改专家,一个把灵魂冲动的底线牢牢控制在嘴巴,一个把肉身澎湃的出路指引向练武。

金庸去世那天,我正在临安出差,这仿佛冥冥之中的启示。我九岁读金庸,读到的首个地名就是临安附近的牛家村。

钱塘江水从牛家村后面日夜流过,然后有了郭啸天和杨铁心听说书,有了丘处机路过,那些辉映千古的人物,郭靖、黄蓉、老顽童、黄老邪、洪七公,华山论剑、东邪西毒、降龙十八掌、九阴真经、打狗棒法、一阳指,现代武侠的史诗画卷,从牛家村这个小村庄徐徐铺开,把我这个小城少年带进了一个匪夷所思的世界。

金庸的才如大海,在武侠史上如何壁立千仞,已不需要我狗尾续貂,我对金庸先生的感恩,是他在一个孩子物质贫乏的人格形成期,为其打开了奇异的幻想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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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世界的大侠都打着补丁,周身在大漠如刀一般的风雪中喷着热气,惩恶扬善,千里追凶,为天下无告的弱者打抱不平。江南七怪为了一个承诺,一个赌约,十年的生命抛在草原;胡斐为了一个被母亲剖开肚子的孩子,穿过大半个中国追杀南霸天。蒙古大军侵略南宋,平日为地位名头拼争不休的江湖人,衣衫褴褛风餐露宿,从三山五岳齐聚襄阳,与一座城池共存亡……这些热血故事,奠定了我小时候对于任侠、牺牲、是非、家国的基本判断。

还有郭靖在哲别被成吉思汗追杀时大喊“我不说”,张君宝被打得鼻青脸肿时绝不低头,杨过遭人白眼孤苦伶仃,张无忌身世更是凄惨无比,还有郭襄在风陵渡的际遇奇情……每当受到委屈或遭人殴斗,这些少年都会被我引为知己,勉励自己不要低头。甚至为了让自己内力大涨,学郭靖去野地寻找大蛇,准备挖蛇胆来吃,好找比我大的孩子单挑。

当然该挨打还是挨打,打不过就是打不过,但我一点不埋怨金庸骗我,谁让我的老家一马平川,连个练功的山洞都没有呢?长大后知道,金庸的小说是大人的童话,是孩子的梦想,他在前人基础上,用一己之力为我们创造了一个不存在的世界,为我们重现了古代中国的诗意生活,那个流淌着诗与酒的浩瀚之地,未来还会继续塑造着一方土地的精神气质。

我们尊一些作家为大师,因为他们无中生有,送给这个世界文学人物,司汤达送了于连,莎士比亚送了哈姆雷特和麦克白,司马迁送给我们荆轲、项王,施耐庵送给我们林冲、武松。那么,数数金庸给我们送来了谁吧,在任何的生活场景,我们都可以引用金庸人物、秘笈或典故,让自己的语言变得很有趣、很有料、也很中国。这可能是金庸最大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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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在塑造正派人面方面是高手,在描摹反派方面也有很深的功夫,比如金庸小说里邪教体系里的人物,也是个顶个的精彩。《天龙八部》的星宿派,《连城诀》的血刀门,《笑傲江湖》的日月神教,《鹿鼎记》的神龙教,《倚天屠龙记》的明教,这都算邪教,但形式又不一样。

所谓邪教,和“名门正教”相比,大概在于其危险性,推崇精神控制,要求信徒无条件服从,具有强烈的末世劫难思想,对个人自由造成了危害。《连城诀》里的血刀门邪得简单直接,天下无不可杀之人,凡入血刀门者,必须自相残杀,最后能站立者方能入门。

《天龙八部》的星宿派倒不像个邪教,星宿老怪唯一的爱好是听爱听马屁,于是徒弟们整天价吹捧:“星宿老仙,法力无边,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仙福永享,寿与天齐。”这是金庸一个小小讽刺,这种手法在《笑傲江湖》中发扬光大了。

金庸在专心观看演出

神龙教是正经的邪教,听听徒众们的颂词:“教主神目如电,烛照四方。我教弟子杀敌护教,洪教主亲加提拔,升任圣职。我教弟子护教而死,同升天堂!”这里已非歌颂教主寿与天齐,而是要同升天堂了,这就从反动会道门组织升级到了邪教的级别。

由于《笑傲江湖》根本就是一本政治讽刺小说,所以日月神教的指向很明确,它对来世并不关心,只负责刻画现实的荒诞,宗教的意味弱一些。日月神教也是金庸小说里写的最精彩的邪教组织。“日月神教文成武德泽被苍生,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圣教主中兴圣教 寿与天齐。”只要是金庸小说迷,这几句都是随口就来,成为对领袖人物的戏谑与调侃。

尤其令狐冲随任我行上山找东方不败,目睹童百熊遇难的那段,令人喷饭不已,因为影射的太赤裸裸了: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说道:“文成武德、仁义英明教主宝训第三条:‘对敌须狠,斩草除根,男女老幼,不留一人。”杨莲亭道:“很好,很好!小娃娃,十条教主宝训,你都背得出吗?”那男孩道:“都背得出。一天不读教主宝训,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读了教主宝训,练武有长进,打仗有气力。”

纵观金庸笔下五大邪教组织,真正像一个宗教,有着严格的教义和教规的,其实只有《倚天屠龙记》里的明教。金庸对明教的描写,已经到了真假难辨的程度,以至于一位摩尼教研究专家特地致信金庸,称他对明教的描摹和真实历史一一对应,表示钦佩。一位历史学者也据此演义出一本巨著《剑桥倚天屠龙史》,把亦真亦幻的历史与小说融入同一时空,达到了金学的巅峰水准。

明教原名叫摩尼教,来自西亚,崇尚光明,号召要和黑暗作斗争,有强烈的末世情结和拯救世人的思想,在唐代传入中国,后被定位邪教,宋朝改名为明教,宋明清几朝的农民起义,如方腊起义,白莲教起义,都和明教密切相关。

据历史学家吴晗考证,朱元璋建立明朝这个明字,就来源于明教。在金庸小说中,就把朱元璋、梁遇春都归入了明教教徒,成了张无忌的手下。张无忌的侍女小昭,被很多金迷评为金庸小说里最想娶的女子,小昭作为圣女,去了明教总部当教主。

六大门派围攻光明顶的时候,明教教主知道大限已到,一齐挣扎爬起,盘膝而坐,双手十指张开,举在胸前,作火焰飞腾之状,跟着杨逍念诵明教的经文:“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惟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金庸真是大师级手笔也

金庸真是大师级手笔也。

写这篇小文的时候,我下榻在临安乡下一个村庄,三面环山只有一个进口,易守难攻,村里清朝以前有四十多位地主和乡绅,多是杭州挣了钱到此地避乱。饭局中,一位高大的临安本地人,也不知哪一世代从中原南迁过来,提着酒壶穿过椅子森林寻我,“来,小杯不解渴,我们令狐冲”。一句话戳中了我,半壶酒下,踉跄上楼,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写到这里,突然笑了起来,想起金庸、梁羽生和古龙这三位武侠小说大师。我上楼之后的场景,如果用金庸老师的话,自然是“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如果梁羽生,可能是“达到宇宙的大和谐”,至于古龙,其必是“一位风一样的女子,正坐在我的窗台上饮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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