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论画顾恺之翰墨丹青第一痴

在中国绘画史上,“六朝四大家”中的顾恺之是绘画理论与创作实践都卓有成就的巨匠。他“画绝、才绝、痴绝”,被时人誉为“三绝”。这“三绝”中,以“痴绝”最著。很多关于他“痴”的传说流传甚广,连名列二十四史的《晋书》都在《顾恺之本传》中罗列了诸多关于他“痴绝”的故事,显示出一种与其他官修正史的严肃古板不一样的风格,令人读之忍俊不禁。就是这样一个在正史中都透着诙谐的书画大师,其在书画界的出场方式也令人大开眼界。我们不得不感叹:原来在一千六百多年前,中国书画界就已经出现了成功的“炒作”。

一个不到二十岁的青年,凭什么他画个画儿别人会拿这么多钱来看呢?让我们来分析一下:

首先,顾恺之的选题很有技巧——他画的是《维摩诘像》。维摩诘在当时的士人心目中地位很高,是佛教中地位仅次于佛祖的“亚圣”,是江南士人们“摹圣求道”的典范人物。其次,东晋的时候人们崇尚“清谈”。“清谈”在当时是一种高级的学术社交活动。文人士大夫聚在一起,不谈国事,不言民生,只研讨经文诗赋,辩论周易庄老之学。由于上流社会的普遍参与,连王导、谢安这样的士族权贵都热衷于“清谈”。“清谈”成了一种时髦的活动,特别是统治阶级和有文化的人,更将其视为高雅之事、风流之举。顾恺之画的《维摩诘像》中,维摩诘与文殊论辩的佛教故事,是魏晋名士们“清谈”效法的经典模式。而在人物塑造上,尽管画的是佛教故事,但人物形象却又不是印度形貌,而是宽衣束带、手执麈尾、隐几忘言、示以病态。这正是士人们所熟悉的王导、谢安这样的“清谈”领袖的形象和风度。所以,顾恺之的这次炒作,竟然把号称“江左风流宰相”的谢安都惊动了。谢安去观看后,情不自禁地感叹说:“苍生以来,未之有也!”谢安的这句赞语,无疑把这场炒作推向了高潮。一向在绘画圈中并不著名的顾恺之,借助这场炒作华丽出场,以极具戏剧性的方式,取得了一鸣惊人的效果。他的画名迅速传播开来,一跃成为冠绝一时的丹青妙手。

事实上,顾恺之也绝非泛泛之辈。

顾恺之(346—407),字长康,小字虎头,晋陵无锡人(今江苏省无锡市),出身士族名门,博学多才,擅诗赋、书法,尤擅绘画,精于人像、佛像、禽兽、山水等。当然,最为我们熟知的还是他的“虎头三绝”。

顾恺之在绘画上师法曹不兴的弟子卫协,人像、佛像、禽兽、山水无不精妙,与曹不兴、陆探微、张僧繇合称“六朝四大家”。他作画,意存笔先,画尽意在,笔迹周密。其画人物衣纹用“高古游丝描”,线条紧劲连绵,如春蚕吐丝、春云浮空、流水行地,自然流畅。人们把他和受他影响的南朝画家陆探微并称“顾陆”,将他们的画称为“密体”,以区别于南朝张僧繇、唐代吴道子的“疏体”。如今,顾恺之的绘画真迹我们已经看不到了。但是,因为他影响巨大,很多同时代和后代的画家如南朝陆探微、唐代吴道子等都临摹过他的作品。所以,有一些顾恺之作品的摹本流传了下来,让我们可以通过摹本来领略顾恺之艺术的风采和魅力。流传至今的《洛神赋图》《列女仁智图》《斫琴图》都是宋人摹本,现均藏于故宫博物院。《女史箴图》有唐代摹本、宋代摹本两种。宋代摹本现藏于故宫博物院。唐代摹本在1900年八国联军侵入北京的时候,被英军从清宫劫去,现藏英国伦敦大不列颠博物馆。据说,由于英国人对中国书画知识方面有欠缺,竟把本是完整的一幅长卷拦腰截为两段,目前已出现了掉渣现象。故宫博物院所藏的宋代摹本,尽管水平上稍差一些,但比英国所藏的版本多出樊姬、卫女两段,内容上更为丰富。当然,还有更多作品我们是看不到了,连摹本也没有流传下来,只在古代文献里留下了作品的名称。例如隋朝官本《梁太清目》记载有《司马宣王像》《谢安像》《刘牢之像》《桓玄像》《列仙图》,《宣和画谱》著录有《夏禹治水图》《春龙出蛰图》等九件。

除了绘画创作之外,顾恺之在绘画理论方面也卓有建树。他著述的《论画》《魏晋胜流画赞》《画云台山记》等文章对后世中国画的发展有巨大影响。他主张绘画要表现人物的精神状态和性格特征,重视对象的体验、观察,通过“迁想妙得”来把握对象的内在本质,在形似的基础上“以形写神”。顾恺之的绘画及其理论,为中国传统绘画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顾恺之的绘画理论和创作实践是互为表里、密不可分的。他画人物主张传神,重视点睛,认为“传神写照,正在阿堵(指眼睛)中”。所以他画人物,有时候会放置好几年都不点睛。他主张“以形写神”,注重通过生理细节的描绘来表现人物神情。他为中书令裴凯画像,按照裴凯的样子画好之后,又在脸颊上加了三笔,将其脸上很明显的三根毫毛画了下来。就这么三笔,裴凯的肖像顿时活灵活现了起来。顾恺之还善于利用环境描绘来表现人物的志趣风度。他给两晋时期名士谢鲲画肖像,因为谢鲲曾说过“一丘一壑,自谓过之”的话,顾恺之就把他画在了山崖乱石中,突出了人物的性格志趣,一时传为佳话。这种以典型环境烘托、塑造人物形象的艺术处理手法,也被后世画家广为应用。

顾恺之的第二绝是“才绝”。他知识渊博,才思敏捷,擅长诗赋。人们问他会稽山水的状貌,顾恺之说道:“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大家熟悉的《四时》诗(春水满泗泽,夏云多奇峰。秋月扬明辉,冬岭秀孤松),诗作者被很多人误传为陶渊明,其实真正的作者是顾恺之。顾恺之还作有《虎丘山序》《筝赋》等名篇,可惜都没有传下来。好在《画云台山记》传了下来,尽管被传抄得面目全非,也算是聊补遗憾于万一了。

顾恺之的痴绝,有点类似于咱们现在说的“二”,但又有所区别。那是一种假痴不癫的装疯卖傻,用他的老上级桓温的话说就是“痴黠各半”。

顾恺之《女史箴图》长卷宋人摹本局部之一

顾恺之《女史箴图》长卷宋人摹本局部之二

顾恺之很迷信民间的小法术。他听说有种隐身草叫作蝉翳叶——在蝉躲藏的地方,上面往往有一片叶子遮蔽着,螳螂鸟雀都看不见它,所以就不能伤害它了。人拿蝉翳叶放在眼睛上,别人就看不见自己了。于是顾恺之到处搜罗。桓温的儿子桓玄经常戏耍比他大21岁的顾恺之。他拿来一片普通的柳叶,告诉顾恺之,这是自己千辛万苦找来的蝉翳叶,用它挡住眼睛就可以隐身。顾恺之高兴地用这片柳叶隐身,桓玄假装看不到他,乘机往他身上撒尿。顾恺之不以为怪,坚信是自己隐身了,桓玄是因为看不到自己才把尿撒到身上的。于是高兴得手舞足蹈,赶紧回家把这片柳叶收藏起来。

还有一次,顾恺之将一箱自己非常珍惜的画作封存好,寄放在桓玄处。桓玄偷偷撬开橱柜的后板,把所有的画都盗走了,然后再把橱柜复原。等到顾恺之去取画时,打开橱柜一看,里面空空如也!明眼人一看就明白,是桓玄动了手脚,但顾恺之的反应却让人吐血——他连声惊叹:“看来我的画太好了,通灵宝画啊,人间留不住,像仙人般羽化登仙上天了,好耶!好耶!”顾恺之仍然对桓玄信任不疑,真是痴绝到家了。

不过,顾恺之遇上桓玄这么个主儿也真的没有办法。桓玄被史传称为“大司马桓温之孽子”。《晋书》上说桓玄“性贪鄙,好奇异”,“常负其才,以雄豪自处,众咸惮之”。桓玄最后走上了叛逆篡位的道路。为实现篡位野心,他逼杀同盟将领殷仲堪,自立为帝。然而即位称帝才80天,他就被刘裕的义军打得一败涂地,在逃亡益州(今四川)的途中被诛杀。据说,殷仲堪的儿子殷简之为报父仇生吃其肉,其死状甚是惨烈。桓玄死的时候年仅36岁。而经常被他愚弄戏耍的顾恺之却比他活得更长久,“年六十二岁卒于官所”。在东晋那个生命飘忽的时代,这样的寿终正寝真的不容易。苏东坡曾在一首题画诗中评论桓玄盗取顾恺之存画一事:“巧偷豪夺古来有,一笑谁似痴虎头。”桓玄以其悍将雄才,窃画篡国,身败名裂。其得其失,终不堪于顾恺之的一声痴笑,可叹可悲啊!

用我们现在的眼光来看,顾恺之绝对称得上“翰墨丹青第一痴”。他的痴是一种任自然而达于自由的人生智慧,是不计较的从容,是超得失的自在,是超脱世俗的逍遥精神。这种智慧,是寻常人领略不到的,故名之为“痴”。顾恺之得此智慧,其画神逸,其人通达,尽显魏晋风流。回首看看瓦棺寺那场旷古的炒作,岂是后辈那些追名逐利之徒可以望其项背的?

(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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