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于李白、杜甫相讥嘲之疑

问:李白与杜甫在唐代煌煌诗国,是无与伦比的两颗耀眼巨星,且二人友谊笃厚佳话千秋。然而有一个争论的问题:李白与杜甫互相讥嘲吗?

答:这像一桩历史公案,聚讼纷纭,惑人视听。下面就从两个方面来谈。

首先李白《戏赠杜甫》是问题的缘起。

李白有一首《戏赠杜甫》诗云:

饭颗山头逢杜甫,头戴笠子日卓午

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

此诗由唐人孟棨采入《本事诗》,并说:"白才逸气高,与陈拾遗齐名,先后合德。其论诗云:'梁陈以来,艳薄斯极,沈休文又尚以声律,将复古道,非我而谁与?'故陈、李二集,律诗殊少,尝言兴寄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况使束于声调俳优哉!故戏杜曰:饭颗山头逢杜甫……盖玩其约束也。"这便是问题缘起最早的文字。以后被《旧唐书杜甫传》、宋人葛立方《韵语阳秋·卷一》、明人杨慎《杨升庵外集》等相继阐释发挥其意,好像真就是那么回事了其实,孟棨的论断是很成问题的,孟棨持论,是说李白因为反对沈约约句准篇,回声忌病"的"肖以声律",才"将复古道",所以李集中"律诗殊少";又提倡四言,反对"束于声调俳优",故《戏赠杜甫》诗是为了讥笑杜甫拘于格律作诗。这是一种从形式出发来推测李白诗意的,我们就以孟榮推测来看李臼诗歌,现存李太白全集,整体看近休诗是少,少并不等于没有,他写得很有名的诗如《送友人》,有的诗他用乐府旧题,如《宫中行乐词》,可它的形式完全是严整优美的五言律诗。唐时律诗又称近体诗,包括律诗和绝句,绝句其实是律诗结构的裁取李自有那么多脍炙人口的绝句,要说李白果真深恶律诗,就不会去做束干声调俳优的近体诗,他作了,又要笑别人的作品,那不是愚蠢的自嘲吗?

问:那么,李白律诗少的原因何在?

答:据陆生《口谱》说:"(白)其诗宗《风》、《骚》,薄卢律,故终身作七言近体(注意:他仅指七言)仅八首而已"。据李阳冰序李白《草堂集》十卷云:"当时著述,十丧其九"咸平中,乐史又别收歌诗十卷,合为《李翰林集》二十卷,共七百七十六篇。那就是说,李阳冰序李自诗歌十卷,估计最多不过四百首,依他所序"自中原有事,公避地八年"而十丧其九的诗歌推算,也应有几千首。韩愈《调张籍》说李白诗流失的比例是"流落人间者,太山毫芒"。所以清人王琦独具眼光分析说:"当时翰林应制作,集贤倡和之章,所作七言近代,今皆不见,大抵亡失者多耳陆氏谓其终身所作,仅只集中所存八首,误矣。"《李太白文集注·卷三十四》,可见李白近体诗之所以少,不定是出于反对,也是一个值得考虑的旁证。

问:那么李白此诗题目,何以要用一个"戏"字呢?

答:《戏赠杜甫》的"戏",也是被曲解的。"戏",它并非专指戏弄、不满、嘲笑,另外,随便说岀并不当真的话亦谓之戏言,特指朋友过分亲密的一种表现,我们为何一定要按前解而不看后说呢?此外,诗中的"苫"字归值得注意,许多论者都落实在这个字上。"作诗苦",五代人王定保认为是"学诗苫"(《唐摭言·卷十二》),可能是根据他"颇学阴何苦用心"吧,文当然就是"作"束于声律的近体,所以它与"拘束"之意无法一致。更何况,埘尚的近体格律诗也不是很难掌握的形式,像杜甫这样的大家更不会为拘忌声律,他的排律已见深厚功力,那又何至于被近体折磨"苦"得"太瘦生"呢?"苦"的真正含义是什么?我认为:其一,可看作"辛苦勤苦",杜甫艰虞坎坷,生计困难,犹然勤奋学诗写诗、以致影响身体"太瘦生",这是亲密朋友的同情戏言,并非讥嘲捉弄;其二,据明人王稱登《合刻李、杜诗集序》云:"杜之怀李白'诗无敌',李之寄杜'作诗苦',二先生酬赠亦各语其极耳,今试语杜之极,如"肜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鞑其夫家,聚敛贡城阙。''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雨露之所润,甘苫齐结实'。'中丞骼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大。非大所谓惊人泣鬼者哉?斯盖匠心独苦,而非不是从人间来也。王登具体阐释了苦的内涵,符合杜甫人道的胸襟和赴奉先咏怀诗的实感,是颇为令人信服的他在序末还隐然批评孟棨《本事诗》曲解之意,"若曰评骘二先生诗,是蛙坐井而谈苍吴广狭,鼠饮河而测洪流深浅也。"此外,还有一个反证,杜甫诗有"晚节渐」声律细,新诗改罢自长吟。说明他早年并不拘声忌病于格律,故孟棨所谓"拘束"的含意也难成立。

问:对此诗之意,历来就存疑争执吗?

答:是的。李白此诗,历来持疑者不绝:南宋洪迈说:"所谓'饭颗山头'之嘲,亦好事者所撰耳。"(《容斋诗话·卷三》)明人胡应麟更说:"孟棨《本事诗》,小说家流也。(《诗薮·卷三》)影响的清人王琦荘《李太白全集》,将此诗收在卷三十"诗拾遗",又放在卷三十六附录《外记·逸事》中,意思认为这也并不可靠。佚失固然是有可能的,判为伪作亦非无稽,故仇兆整评析这首诗"李集不载"而"李杜文章知口,心相推服,断无此语,且诗词庸俗,一望而知为赝作也。(《杜诗详注·附录》这就从事理和文风上疑其为伪作,亦可备一思考的。

问:杜甫对李白的诗又如何呢?

答:这正是我要谈的另一方面的问题。杜甫《春日忆李白》并无讥嘲。由于对李白《戏赠杜甫》的曲解,便引起了一些好事的诗评家在杜甫给李白的十四首诗中搜章觅句,立为反讥嘲之证,这就是《春日忆李白》:

白也诗无歆,飘然思不群

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

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

何时一樽酒,重与網论文?

下面引列几家之说:

范子敏说:"或者又曰:评诗者谓甫期白太过,反为白所诮',公(指王安石)日:不然,甫赠白诗云:清新庚开府,俊逸鲍参军。但比之庾信,又云: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阴铿之诗,又在庾、鲍下矣'。"(《遁斋闲览》点到了庾信、鲍照、阴铿三人,并以这三人比高才李白是讥嘲,是看不起李葛立方说:"《杜集》中言李白诗处甚多,如'李白斗诗百篇?,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之句,似讥其太俊快,李白论杜甫,则曰:饭颗山头逢杜甫……'似讥其太愁肝肾也。"(《韵语阳秋卷一》)也是点到了庾信、鲍照,并对举一人互为讥嘲。罗大经说:"李太白一斗百篇,援笔立成;杜子美改罢长吟,一字不苟。二公盖亦互相讥嘲……子美寄太白诗云:'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细'之字,讥其欠缜密也。"(《鹤林玉露·卷六》貝体指出杜甫讥的要害是李白诗"欠缜密"。我们把庾、鲍、阴三位诗人放在六朝诗歌的具体环境考察,他们的成就都很突出,鲍照与谢灵运、颜延之在永嘉时期称为"三大家",尤其鲍照诗长于乐府,诗是六朝第一流作品。钟嵘评他:"得景阳之淑诡,含茂凭之靡嫚,骨节强于谢琨,驱迈疾于颜延,总四家而擅美,跨两代而孤出。"(《诗品·中》朱熹评他:"鲍明远才健,其诗乃《选》之变体,李太白专学之。(《朱子语类·卷四O》沈归愚评他:"明远乐如五丁凿山,开人世所未有,后太白往往效之。《古诗源·卷十》杜甫用"俊逸"称赞,怎么又会是讥贬呢?至于庾信,也极负盛名,他每一文出,都人莫不传诵。和徐擒起饮誉于时,称为"徐庾体"。而杜甫本人就极度称赞庾信诗文,他在《戏为六绝句》中说:"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在《咏怀古迹五首之·》说:"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在给李白诗中称他"清新",也决不会有讥贬之意。至于阴铿,是杜甫另首诗《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写道:"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据《陈书·远卓传》:"武威阴铿,字子坚,五岁能诵诗,日赋千妄,及长,博涉史传,尤善五言诗,为当时所重。""似阴铿",自然是称美李白的五言诗。杜甫还有诗云:陶冶性灵存何物,新诗改罢自长吟。熟知二谢将能事,颇学阴、何苦用心。"《(《解问》杜甫作诗犹苦苦学阴铿而不至,李白则往往似之,这种比照,更突出了称赞的程度,他把阴铿当着学习之师,又何以能是讥贬呢?杜甫《夔州咏怀寄郑监李宾客》还说:"阴、何尚清省,沈、宋欻连翩。"盖谓阴铿、何逊、沈佺期、宋之问四人却能诗为时所重,并以阴铿列四人之首,如果按范子敏认为阴铿又在庾、鲍之下,那么,《春日忆李白》的"清新、新逸"就是更高的赞扬了。

问:见仁见智,真是各有不同。

答:当然,我还得进一步谈∷"斗酒百篇"、"敏捷千首",是杜甫眼中的李白;"日试万言,倚马可待。"是李白《与韩荆州书》眼中的自己,二者是同的,如果说杜甫是嘲他"太俊快",那么李白便是在自嘲了,想来读者是不会接受的。葛立方在《韵语阳秋》中偷换了个概念,须知"俊逸"和"俊快"决不是等同义。罗大经《鹤林玉露》把结句"重与细论文"推断为"欠缜密",这是他自己欠缜密,据查杜甫另有诗《敝庐遣兴奉奇严公》还用过"把酒宜深酌,题诗好细论。"那么,这又是讥人"欠缜密"了。我反推其意,罗大经是把"细论"当着"深入讲解"的意思,杜甫完全是准备教训李白了。我认为诗意是:何时一杯酒,重新相聚细细地品谈诗文,这才是杜甫忆及友情的含意。罗大经是认定李白病于"欠缜密",杜甫才希望有一天给他深人讲解诗文。谬以千里,谁也知道这是悖于友情的。这首诗还是如浦起龙说得好:"公归长安,白在东吴,思之而作也。此篇纯于诗结学契上立意。方其聚首称诗,如逢庾、鲍,何其快也,一旦春云迢递,细论无期,有黑然神伤者矣……或以细论文为讥其才疏…种种瞽说,皆当一扫而空。"(《读杜心解·卷三》)杜甫《春日忆李白》据认为讥嘲诗,还有一种论调,"杜甫《忆李白》诗云:俊逸鲍参军'亦有讥焉,鲍照巛白丝》辞一篇,白用之。杜又云: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如'柳色黄金嫩,梨花白雪香'阴铿诗也。"(《西溪丛话》这又是形式主义观点,故有人反对说:"柳色黄金嫩,梨花白雪香'阴铿诗也,李太白取用之。杜子美赠太白诗曰: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后人以为以此讥之,然子美诗有'蛟龙得云雨,鹛鸨在秋天'一联,已见《晋书》记载矣。"(《挥尘余话》那么,杜甫难道是讥嘲自己吗?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诬《忆李白》为讥嘲诗可不攻自破。

问:有人说,文人相轻"名相逼,不能无相忌"是这样吗?

答:在李、杜友情中挑起讥嘲的,确实还出于这种怪论。胡仔说:"《学林新编》曰:'或云杜甫李白同时,以诗名相轧,不能无毁誉。"(《苕溪渔隐丛话》)范子敏说李杜二人"名既相逼亦不能无相忌也。(《遁斋闲笔》这是用世俗的眼光"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强加给二位诗人,实在有损两位伟大诗人的人格。就二人齿序经历看,实不可能相忌逼。李白生于武后圣历二年已亥(699),杜甫生于睿宗先天元年壬子(713),相望十四年,李白是杜甫的前辈,于生前和死后两人的名位相距很远,李白受过玄宗召见,御手调羹,名播京师,誉满朝野,"自三代以来,《风》,《骚》之后,驰驱屈宋, 鞭挞扬、马,千载独步,唯公一人。"(《李阳冰《草堂集序》声誉之高叮以想见。杜甫却冷遇当时,扣门富儿,逐尘肥马,怎么能忌逼呢?有个极明显的例证,殷璠《河岳英灵集》选蜚声」吋的王维、李臼等二十四家诗歌,杜甫却没有一首,可见当代人客观公允看法也确证无相忌逼的可能。李杜骈称,是中唐以后的评价,不论年龄、经历、声名,他们当时都无法齐名相逼,当然,在我看来,即使齐名相逼,就一定要相忌吗?这种逻辑也是荒唐的。李、杜相遇相忌相讥嘲之论,追溯其源,导妗于中唐对∵公的抑扬起伏。韩愈诗可证:"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调张籍》)唐时以扬李抑杜为重,至宋反为扬杜抑李漸多,争议不下,大多各有维护,实则是冤曲了两位诗人他们愚蠢的扬抑看起来是好心的维护,结果是歪曲。诗人泉下有知,定亦为此不安。

问:真当为李杜讥嘲之疑平议。

答:是的。李、杜的友情,磊落光明,伟话千秋,他们的诗是极好的内证。在杜甫给李白的十四首诗中,有"赠、怀、呈、忆、梦、寄、游"等,首首情重,从诗艺到人品,到生活无所不及,至如"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余亦东蒙客,怜君如弟元。醉眠秋共被,携手同行。""世人皆曰杀,吾意独怜才。何曾有半点相轧的痕迹持论者却有以为杜甫与李白诗十四首,而李白不曾冋赠,就是出于相忌。如洪迈说:"李太白,杜子美在布衣时同游梁、宋,为诗酒会心之友。以杜集考之,其称太白及赠不之篇甚多至于太白与子美诗,略不见一句。(《容斋四笔》陈善也说:"今杜诗语及太白处,无论数十篇,而太白木尝有杜了美诗,只有'饭颗'一篇,意颇轻甚。论者谓以此可知子美倾倒太臼至难。"(《打虱新话》这两个宋人,都声言木见李白与杜甫诗,我以为有两种可能:一是宋肘刻本确未得见,李白与杜甫诗是补入的遗佚;一是二人疏失,竟未能读到《沙丘城下寄杜甫》、《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两诗,当然,还不算存疑的《尧祠赠杜补阙》。就这两首诗看,有"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时彳路,重有金樽开。也足见真挚的友情,毫无相忌逼之意。我们当然不能同意形式主义的理解,杜与李|四首诗,必须返回十四首诗才不是相忌逼,杏与杜少,还极可能由丁李诗遗佚太多之故据此,李、杜甫讥嘲之议可以休矣。

问者答:是的,听一席高论,李杜讥嘲之疑我已经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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