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翰墨 | “光绪至道光”年间的墨色——周作人与书法

书房显眼处,摆着常要翻看的书,其中有《周作人、俞平伯往来书札影真》《周作人致松枝茂夫手札》,书装别致,内容“字响调圆”。读手札,赏书法,别有洞天,尽领先贤风华。

周作人《廿一日手书札》

与书法的关系、对书法的态度,周作人比之鲁迅,似乎疏远、冷淡。鲁迅兴趣广博,写字一道,从不轻慢。从临帖到考据拓片,从为友人写墓志铭到审视毛笔的意义,从收藏到赠送,做到了中国旧式文人一以贯之的接纳与拥抱。周作人很冷静,他用毛笔写文章、写信,用毛笔写的文章,时常谈到书法。只是谈一谈,很难看到他写一幅像模像样的书法中堂、斗方、条幅什么的。与他关系密切的人,会存有许许多多他用毛笔写的手札,看他的毛笔字,就需要读他的手札。我看了周作人很多手札,《周作人、俞平伯往来书札影真》《周作人致松枝茂夫手札》,是周作人数十年的毛笔书写,如一座神秘之矿,存有太多的精神与世俗信息。读周作人的手札,看他毛笔字,也是读他的文章。不同的阅读享受,让周作人立体起来。

看不到周作人像模像样的书法作品,但听他谈墨,老道,的确不同凡响,有个人体验,有时代高度,在自信与无奈中,对书法、对墨的命运多有喟叹。不过,也会看到周作人对书法执拗的一面。在《买墨小记》一文中,他讲:“我写字多用毛笔,这也是我落伍之一,但是习惯了不能改,只好就用下去,而毛笔非墨不可,又只得买墨。”

周作人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干将,所提“人的文学”振聋发聩,用余秋雨的话来讲:“在人文理性品格上明显地高人一筹。”但他后来“即便每天用毛笔抄一些古书古文也怡然自得。他抄书为文当然也有一系列并不落后的文化哲学观念在左右,但留给社会的整体形象,已成为一个毛笔世界里不倦的爬剔者”。

正如同周作人“每天用毛笔抄一些古书古文”,我曾在一个时期,每天要读几篇周作人的文章。听一位文化老人的絮叨,似乎懂得了“一系列并不落后的文化哲学观念”。写毛笔字,喜爱买墨、藏墨的周作人其实挺时尚。

《买墨小记》中,周作人颇有深度地谈了自己与墨的关联,平铺直叙,却意蕴深长。他说:“买墨为的是用,那么一年买一两半两就够了。这话原是不错的,事实上却不容易照办,因为多买一两块留着玩玩也是人情之常。据闲人先生在《谈用墨》中说:‘油烟墨自光绪五年以前皆可用。’凌宴池先生的《清墨说略》曰:‘墨至光绪二十年,或曰十五年,可谓遭亘古未有之浩劫,盖其时矿质之洋烟输入,……墨法遂不可复问。’所以从实用上说:‘光绪中叶’以前的制品大抵就够我们常人之用了,实在我买的也不过光绪至道光的,去年买到几块道光乙未年的墨,整整是一百年,磨了也很细黑,觉得颇喜欢,至于乾嘉诸老还未敢请教也。这样说来,墨又有什么可玩的呢?道光以后的墨,其字画雕刻去古益远,殆无可观也已。我这里说玩玩者乃是别一方面,大概不在物而在人,亦不在工人而在主人,去墨本身已甚远而近于收藏名人之著书矣。”

“大概不在物而在人”,周作人谈书法、谈墨,都会联想到人。

《买墨小记》是我极为喜欢的一篇文章,常读常新。周作人的这段话,引起了我的注意。他讲到自己写字用的墨是“光绪至道光”年间的,这个年月,对今天的人来说,足够久远。那么,也就是说,我们所看到的周作人的字迹,所使用的墨是来自“光绪至道光”年间,我们不另眼相看怎么能行?

周作人《鲁迅遗物札》

阅读《周作人、俞平伯往来书札影真》《周作人致松枝茂夫手札》时,会仔仔细细看周作人的笔墨。笔墨不能分家,就因为看了《买墨小记》中的这段话,便把周作人的笔墨分开来看,笔是笔,墨是墨。周作人所用的笔一般,这从他在《关于纸》一文中说的“我只觉得北平的毛笔不禁用”,便可以看出。关于墨,周作人对古人所言“非人磨墨墨磨人”的话很敏感,抄古书,写新文,情景交融。

对于我而言,周作人的文章,当然是读铅字排版、机器印制的书,醉心行文笔调,钦佩文史识见,折服人生体验。后来看手札,迷恋起他的毛笔字,起笔轻松,收笔自如,一笔一画,楷行并举,清雅之气跃然纸上。读《买墨小记》之后,研究起他用的墨。纯净的墨,在纸上时浓时淡的墨,可以听见呼吸和述说的墨,托起的字句鲜活深邃,那来自“光绪至道光”年间的墨,睡着,也是醒着,沉默,也在言语。

周作人《致北行不果札》

《周作人、俞平伯往来书札影真》《周作人致松枝茂夫手札》是印刷品,阅读通畅,只是嗅不到“光绪至道光”的味道。后来看到一系列周作人与龙榆生的手札真迹,终于看到“光绪至道光”墨色的真容,了却了这个遗憾。

周作人与龙榆生是挚交,是学界同仁、艺坛好友,无话不说。《龙榆生年谱》记载,1949年1月27日,周作人出狱,在上海尤炳圻家暂住,龙榆生即去拜访。同年8月8日,周作人即将北返,龙榆生再次拜访,赠一万元路费。1953年1月15日,龙榆生三女龙新宜“因恋爱失当在上海后勤军需生产部职工医院自杀”,周作人闻讯后与龙榆生手札,予以慰问。64年后,我读到这通手札真迹,为周、龙二人的友谊唏嘘不已——

榆生兄大鉴:接奉二十五日手书,知有丧女之痛。弟于廿余年前,曾丧次女,至今未能去怀。在兄哀痛之情可以想见。唯人生本多苦辛,生存者非忍受不可,在撒手去者亦未始非幸福耳。尚祈适宜地以坚忍处之。尝思二氏太高不能几及。我辈还只是儒家中人,唯儒本未有柔软的缺点,多少须以硬调剂之。想兄亦或以鄙意为然乎。匆匆奉陈不尽,诸候珍重

弟作启

一月三十日

这通名为“丧女之痛札”的手札,感情沉郁,冷逸清寒,可视为上世纪50年代精品手札之一。周作人没有妇人般的安慰,他从哲学的高度,谈论生死,“唯人生本多苦辛,生存者非忍受不可,在撒手去者亦未始非幸福耳”,依然知命论人。这通手札写在普通的笺纸上,写字的节奏比平时要快,看得出来,龙榆生丧女,他也悲伤,行笔急促,情感炽热。这通手札读了数过,比之周作人其他的文章,更让人驰思冥想,心境难以平复。熟悉的字迹,简净、平实,用笔含蓄,不做惊人之举。结字如常,法度谨严,叙述清楚。他用这样的笔墨,写了千万字的文章,依然是这副笔墨,留给了我们千余通手札。有时与《丧女之痛札》面对,感受墨韵,心驰神往。一定是“光绪至道光”年间的墨,层次清晰,色泽古雅,如素衣君子般安宁。也许,这不是“光绪至道光”年间的墨,但,一定是周作人理解的“光绪至道光”年间的墨,穿透了近二百年时光的墨,在周作人的心间沉淀成文章和教养。

周作人《丧女之痛札》

周作人喜欢写字,很少谈字。涉及书法和书法家的文章,有《书法精言》《关于傅青主》等。前者触及书法也是泛泛而谈,目的不是谈书法,而是言及禁书和文字狱。后者谈傅青主其人,避其书法,却说了这样一段话:“文章思想亦正如其人,但其辣处实实在在有他的一生涯做底子,所以与后世只是口头会说恶辣话的人不同,此一层极重要,盖相似的辣中亦自有奴辣和胡辣存在也。”同样的道理,周作人写手札的文章,重点在于手札涉及的文史,点点滴滴,努力发现新信息、新问题。在《王湘客书牍》一文中,他说了看手札的收获:“《薄游书牍》的好处,我觉得与从前读陶路甫《拜环堂集》的尺牍相同,是在告诉我们明末官兵寇虏这四种的事情。照这些文章看来,寇与虏的发展差不多全由于官与兵的腐败。”

周作人《内人久患病札》

不具体谈书法,依然是书法的内行。周作人一生的文化行为,用学问、文章、书法链接,合辙押韵,看着,特别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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