篾匠父亲
1980年代中期,父亲终于撂下潦潦草草的生活担子,以八十个春秋的长度为自己的生命画了一个圆。
父亲生于清代末年,一生潦倒穷困、颠沛流离,在民不聊生的坎坎坷坷里逃难、谋食、挣扎。
我的祖父在摇摇欲坠的清朝末年,为逃兵灾,逃到了筠连县双河村度日,没落潦倒,四十多岁就死了。父亲兄弟二人,大伯在硝烟弥漫的年代里和他的一帮沦落潦倒的“袍哥弟兄”去闯西宁,一生未成家,最后落得个“竖着出门,横着归家”——客死他乡!那情景好不凄然!
我的父亲一生经历了五次举家迁徙:在抗日张战争时期为了躲避地方武装抓壮丁,辗转迁徙到了地处川滇交界的一个穷乡僻壤,又经历了三次搬迁,才来到我现在的老家那个地方。以他有气无力的话说,就是越落后越偏僻的地方,打起仗火来越是安全。他决定在那儿把家安定下来,再也折腾不起了。尽管那地方除了山还是山,除了贫穷落后还是贫穷落后,穷得天放晴久了连水也没得吃,贫穷得寅吃卯粮,一年四季全家老小一脸菜青。
当一个人被充斥着凄楚的流浪拖拽得太久了,痛苦会迫使他饥不择食地居无定所。若能像一棵树一生也不挪窝该多好。这样想的时候,我就渐渐读懂了父亲,读懂了他一生与生活和命运打拼的不容易。
全国解放了,百姓翻身做了主人,但百废待兴,一切似乎都从零开始。父亲种了许多竹子,水竹、慈竹、楠竹、斑竹、黄皮竹、黑竹……凡是农村能见到的竹子父亲都有种养。父亲种养竹子可不是为了显摆“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高雅逸趣,也不是为了搞好绿化和陪衬风水,我父亲压根儿没有文化修养,连扁担大的“一”字也不认得。
父亲种竹的动因非常原始,也非常朴实——纯粹为了穿衣吃饭和方便家庭农具的使用。父亲在闲暇里跟师傅(一个地地道道的篾匠)学了一门手艺。他会编簸箕、筲箕、大背篼、方背篼、皮夹撮、笆篓、筛子,会打晒簟,会编篾墙壁,会打麻篮篼……大凡农村常见的篾制用具,他都能够编制。
他编得最多的是皮夹撮,这印证了“市场价需要有消费者来左右”的观点。因为皮夹撮拿到市场上比较好卖一点,能够换几个盐巴钱来添补添补家用。虽已年过花甲,他还是乐此不疲——没有其他的经济来源啊!
编皮夹撮用得最多的是慈竹。砍竹时也很有讲究:一年青的不能砍,要砍三年以上的老竹,篾匠用的齐刀磨得锋快,剖开竹子时先在靠巅一头的横切面上砍一个“十”字叉,然后用“十”字形木楔子卡进去,只管用齐刀背敲打木卡子,嘡嘡嘡……竹子顺着竹纹就一分为四,再剖开就可以花篾条了,父亲的篾条花得十分匀称,篾屑由于易碎,只能晒干当柴烧。花好的篾条青篾少黄篾多。父亲编织起来十分娴熟,一天能编四五个坯子。
编好坯子后,接下来的工序是用楠竹硬篾片子熨锁口夹子,套上去就可以锁口锁圈梁,锁口用腊篾(放在污水中浸泡上几个月的青篾)。锁圈梁一般都用椅子藤,就是常见的藤椅用植物藤条缠绕的那种白生生的藤子,那种藤子生长在陡岩陡坎的荒林子里面,嫩藤是淡绿色的,老藤呈褐色。上山采集时都采用老藤,一圈圈绾起来,背回家放在二水锅里连同宰细的猪草一起煮熟,剥掉皮子,然后在清水中洗干净放在太阳坝子里晒干,从中剖开就可以使用了。
编皮夹撮工序看起来似乎不繁复,但真正做起来是挺难的。我在八九岁时,父亲叫我跟着学习编织,我老是笨手笨脚的,那玩意儿在编坯子是要按在淌平的地上,手脚连用编制成人字形纹路,还要用砍板把每一匹篾条挤紧,这样编制出来的皮夹撮才不至于龇牙裂缝的。到一定程度又拿起来坐着放在怀里编织它的两个角,这一环决定着皮夹撮的美丑,一点儿也马虎不得的……
产品出来了,能换成钱才是硬工夫。寒冬腊月里,随时都是寒风刺骨,随时雪凌满天,现在我还在奇怪那时的雪凌怎就下得那么多呢?下泡雪还不打紧,泡雪只要下到了矮山的坝里,天便会自不然的放晴了。我光着八九岁的脚丫子,脚后跟冷冻得开了一道又一道的裂缝,再加上冻疮,走路时疼痛难忍,到晚上洗脚的时又是一番钻心的煎熬。
逢场天,父子俩背着皮夹撮走二三十里路到牛寨去卖。大清早就得出门,一路行来,需要歇上三四次气,就像上坡挖地、锄草是一样,每次歇气,父亲都要荷包里拿出他抱扎在胶纸里的叶子烟(乡亲们管它叫老山货),专专心心的裹上一支,装在用水竹脑壳做成的烟斗里,摸出打火机点燃吧嗒吧嗒的抽起来,干什么要抽叶子烟呢,他说是为了给自己加加劲儿,还说吃叶子烟特别来劲火——饱吃冰糖饿吃烟嘛。也难怪我的乡里上了一定年纪的男子汉们往往不吝惜用肥地来种叶子烟……随着叶子烟燃烧时发出咝咝的声音,父亲的神情越来越舒畅。抽完了就在翘着的脚尖上磕掉烟锅巴,把烟斗别在腰里,父子俩就开始了新一段路途的丈量。叶子烟我没学会抽,曾经由于好奇学抽了半支,付出了昏睡半天的代价,就再也不敢抽了,包括纸烟在内。
小号的每个卖三毛钱,中号四毛,大号六毛。大中小各抱两个在怀里,其余的放在背篼上襻好,我和父亲就开始分头沿街叫卖,买皮夹撮的人没有不讨价还价的,一个往往少五分甚至一角钱也出手了。天寒地冻让穿了几件带着补丁衣裤的我也冷得浑身发抖,特别是光脚丫子根本不怎么听使唤。往往卖了一整天,直到天晚人散也没有卖完。父亲焦头烂额,一脸的沧桑与凄凉,但还是带着我去进餐馆(公社食堂)里买饭给我吃,他自己也吃一些,但我敢肯定他没有吃饱——那绝对不仅仅是忍嘴待儿啊!那香喷喷的米饭和黄瓜汤我一生也忘不了。
后来,跟着父亲多次背着皮夹撮到市场上去卖,他看我的表现还不错,就给我买了一双削价的帆布胶鞋,被我珍藏了两个月到过年的时候才充满爱怜地穿在脚上——毕竟那时我的第一双胶鞋。后来穿近两年,实在缝补得无法再缝补,就扔掉了。
记得一次父子俩非常倒运。那是个赶场天,赶街的人比较多,生意也还不错,到中午时分,手里的货也基本上出售完毕。父亲不经意间把手往荷包里一摸,顿时心惊肉跳,脸青目黑,赶三四场才卖出来的十多元钱不翼而飞了!这不啻于晴空霹雳,他马上明白过了——今天遭遇扒二哥(扒手)了。他只差一点就在牛皮寨街上晕倒,我扶着他失魂落魄的回来后,他就一觉就睡到第三天中午才拖着好像没有骨头的身体起来,似乎头发更白了许多。那钱是他的吊命钱啊!要知道那年代这笔钱对于年过花甲的父亲来说已经接近天文数字了。
1980年代初的一个春季,一个万里晴空的上午,一窝蜜蜂在蜂王的带领下嗡嗡地从我家的房子上空飞过,然后向我家背后的岩上飞去,哥哥看到了,一个箭步从屋里飞奔出来就跟着蜜蜂撵,一边撵一边抓泥沙打响蜜蜂群,口里还大声叫着“蜂王住……蜂王住……”到了半岩中,终于“蜂王住”了,那窝蜜蜂终于停歇在树丛中。到乡邻家里借了一个蜂招招和蜂桶把那窝蜜蜂招回来养着。哥哥就打了几个蜂桶备着,等蜜蜂分家了才有来用,几年后,木材有限,父亲就用竹丝子编蜂桶来养蜂,编好桶形之后,两头做木盖盖上就可以了。我家用土办法养蜜蜂,高峰期达十多桶,到现在也还养着四五桶……
最后,父亲的篾匠手艺我终于没能够学成功,因为父亲叫我去读书了,尽管山高路陡,尽管学费每学期需要一块多钱!
我的读书生涯从十岁时才开始,虽然特别迟,虽然几经濒临辍学危险,但所幸从未留级,十一年后,我走上了教学岗位。
家徒四壁,我举步维艰地读初三的时候,父亲就撇下我撒手西归了,走得那么决绝……我经常在孤伤的夜晚,苦涩而艰难的咀嚼“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待”的深深况味。那些个难以忘怀和无可奈何的伤痛啊!
但父亲的篾匠手艺并未因此而失去家传。我哥不但会做木货(他是优秀的木匠),还把父亲的篾匠货学过了手,并且传给了我的侄子。
我想,父亲的在天之灵也应该因此会安息的吧。
雄鹰 哪去了
天空湛蓝,白云的影子也消隐了。
阳光自九天之外喷射下来,万物泛着金光。山高水静。
这是童年初夏的一个晌午,牛儿在山坡上卖劲啃着嫩悠悠的青草。那当儿我正在树荫里漫步经心的枕着厚厚的马胡草看天——四川有的地方叫“打望”。
不经意间,天空不知何时窜出一个飞行物,轻快的盘旋于高天之上,背映天幕,它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黑点儿。悠悠然,一忽儿升,一忽降,一忽儿又挪动领空。当它降到两三百米高处时,我才清晰的辨真它----刚烈.矫健.傲视万物的一只雄鹰。
我在成长,这幅雄鹰高天图也在记忆深处成长。有时变化为黄昏“落霞与孤鹰齐飞”的斜阳孤鹰图,仿佛那鹰一直追随着夕阳,最后与之重叠,幻化为夕阳,慢慢隐匿了。有时它从崇山峻岭中射出来,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然后才展翅滑翔,盘旋翻飞。忽儿一个俯冲,疾如闪电,转眼之间已到了农家房顶上空,家禽一阵阵惊叫,逃命似的边警叫边躲藏起来。眼疾的乡民们便发出“喔嚯……喔嚯……”的驱赶声,鹰便不敢再造次了玩了一个地道的“鹰击长空”,飞到高山之外去了。
二十多年过去了,童年时代的雄鹰,或盘旋若止的,或叩击蓝天的种种绝妙图景,在我已越不惑之年的心中肆虐的膨胀,再怎么努力也斩不断那许许多多的牵绊。
不见鹰,已经很有一些年头了。别说城镇的天空,就算是荒村野岭的天空也找不见鹰的影子。在我心中,鹰早已成为一种圣物。
农历四月末,麦地竟黄,玉米地里一片浅绿。
一天中午,晴空碧澈,太阳很辣,我坐在屋檐下檐条石上抬头梳理天空的瞬间,极目处一个晃动的黑影让视线给逮住了,原来是一只苍鹰,它正以加速度垂降,到离地大约百米处便稳下来四下里环顾盘旋,用它犀利的目光寻找着什麽。老鹰被我的乡民们叫做岩鹰——它们的家安在高岩之中。乡民们还说岩鹰专门叼鸡、鸭、鹅作为美食。甚至说还会叼走幼儿,我未能亲历那样的场景,因而不敢妄断这些说法是否是讹传。但我相信老鹰可能的确会叼家禽的,否则它们尖叫什呢?还有孩子们玩的老鹰叼小鸡的游戏也不会是凭空想象的吧。
那一刹那间,哥见我在天空中搜寻到了猎物,便一个箭步冲进屋里取出我家那杆明火枪(土筒子),拿出药角(用水牛角制成的),砂袋等物品,迅速往请筒里灌进两勺火药,一把铁沙子,在火门眼里倒入黄炸药,翘好扳机,顺势瞄准天空中的老鹰,我的心不由自主的狂跳起来中那飞行着的圣物被击中在我国古代四大发明之一的火药的助推之下,随着哥手中枪口的瞄准移动“嗵”的一声震耳欲聋,再瞧那鹰,大幅度扑展几下,安然无恙的飞过山那边去了,它终于躲过了这一劫。
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发生在二十五年前,至今记忆犹新。据说,鹰的家在高岩上的缝隙中,我没有亲见过。但我自豪的是曾经近距离地端详过一对岩鹰。
那还是二十多年以前的事儿,其时我正在读小学四年级。星期天,艳阳当空,我和队上的同学萧明才去一个叫木梯岩地地方背柴。那是一个幽险怕人地方。还附有一些小地名呢,如荒岩湾、洞子底、大岩湾。那里有高笔直的刀削一般的白岩,岩上斑斑驳驳的夹杂着些草丛,偶有树木,千丈深渊的岩壁底下还有深不可测阴河隆隆作响的悬洞,横柯上蔽,在昼犹昏。母亲曾说她以前放牛割草在黄昏时亲耳听到过豹子或老熊的狂啸声,还亲眼见过它们的足迹……我们从山的另一边爬上顶端,抱紧木往下一望,顿时背皮发麻,胆战心惊。
忽然间,我们发现了百岩中支出的一棵枯枝上有一对老鹰,或许是“夫妻俩”吧,浑身灰褐,正仰都拿斜眼窥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眼光含着几分敌意与探询,我们调整好心态,重新早了个安全的地方来审视它们,而它们却似乎目中无人,犀利的目光比鲡我们几眼之后,便只顾用各自的利喙梳理自己的羽毛,傲视万物,遗世独立。
群鸟哑然,山蝉悠悠。
太阳依然狂放着热烈的光芒,远山隐隐,溪水迢迢。
那对鹰踞守着枯木,根本没有要飞走的意思,我们也自讨没趣的拣柴去了。有谁见过老鹰的自然死亡?没有。老了的鹰死到哪里去了呢?听老翁们说,它们一般要活百年以上。它们的死十分悲壮——当感到自己不行了,就寻找一处荒野中明净的湖泊,从几千米的高空来一个加速度俯冲,扎如湖底,尸骸无踪,了却一生,高蹈而豪迈,干净而利落。
我的儿时总是时时出现雄鹰矫健的身影,时时听到此起彼伏的各类鸟儿的欢唱。我所工作的小县城是一个两岸高山对峙的夹皮沟。古时称为老鸦滩,滩上那时生息着成千上万只乌鸦,百姓们同样把它们奉为吉祥鸟。现在呢?现在这些黑色精灵早已不知走逝何方。连一片羽毛也找不见了。雄鹰,这展翅于蓝天的圣物,更是和我多年没有蒙面了。
为什么越是人近中年,越是倍加珍惜记忆碎片整理所得的东西?
我渴望看到雄鹰,哪怕只是极目处的一个小黑点。
作者简介
刘作芳
刘作芳,生于1967年1月,云南省盐津县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昭通市“鲲鹏计划”人选,昭通市优秀共产党员,昭通市哲学社会科学智库人才入库专家。盐津县委党校正高级讲师,副校长。公开出版有散文集《守望乡土》和哲学社会科学学术专著《从实求知录》。
编辑:曲樑